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值得怀念的那个人,你的心里又藏着谁呢

#我想对你说#

我和外婆是生疏的,大概这是在我出生前就注定了的。

十一二岁那年的夏天,我同表妹一起在外婆家过暑假。外婆在里屋喊我进去,她肥硕的身体陷在藤椅里,显得很有福相,对我而言透露着的不是和蔼的气息,而是一种威仪。“田丽丽,去把食品柜打开。”外婆喊我时总是连名带姓,在家乡话里显得分外生硬。我常想倘若我有一个柔软的姓名,我和外婆的关系是不是也会因此而亲昵起来。我打开橱柜,按外婆的指令拎出一对用红绳系着的酒瓶。“这就是当初你爸头一次见我时拎来的黄酒,连白酒都不舍得买一瓶给我喝。”我代替父亲,捧着他当年的罪状,在外婆轻蔑的语气中难堪得灼红了脸。“哼,这两瓶老酒我放了十几年了,我不喝,我要等到他女儿也结婚的时候喝。”

不知从多小开始,我就知道我的父亲与外婆之间有芥蒂,就像别家婆媳之间的那种,可这毕竟不是两个女人之间的计较,没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外婆与父亲之间是绝对的冷漠,除去春节的照面,他们极少相见,见面时谁也不会主动打个招呼,跟在母亲身后的父亲,将提着的礼品放下,象征性朝外婆点点头,便独自踱到别处,吸着烟,直到离开。我的外婆也从不主动招呼父亲,但我总觉得在那一段时间里,虽然不言语,但他们互相却一直占据着彼此的注意力,在沉默中互相较着劲。母亲对我说,互相讨厌的父亲和外婆,其实是最像的两个人,因为他们都太骄傲,谁也不肯先低一低头,所以犯冲。当年母亲谈婚论嫁时,外婆看不上他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子做女婿,大概后来成了家立了业的父亲还一直将年轻时受到轻蔑的憋屈藏在胸中,发酵成了对外婆的傲慢的态度。而我揣测,倘若外婆只是一个势利眼的普通妇人,父亲也不会和她赌大半辈子的气。外婆的强硬,在年老松弛的皮肤下一直涌动着,令我的父亲,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同一个强势的母亲较着劲。

外婆不是那种“小老太太”,她有一副宽厚的骨架,比起我几个姨婆柔美的面容,外婆的面相是用刚毅的线条勾勒出来的,加之外婆并不多笑,因而自我有记忆开始,外婆的脸就是“威严”的。她的身体并不好,起先是糖尿病,后来是腿不能走动,可是很多年她都坚持一个人住在镇里的分的公房里,不跟进城的儿女一同住。下不了楼的外婆,从三楼垂下一个竹篮,压了菜钱,让菜农把菜放进篮子里吊到楼上去。后来老了一些,菜重些就提不上来了,外婆就让菜农把菜送到三楼来,但每次就不是买一斤两斤,而是一堆一堆的买,大白菜、西瓜、屯在厨房的地上,又从厨房里漫出来,堆到了客厅里,简直是有了菜市场的架势。外婆说一个人吃不下这么些个“批发”来的菜,要多喊个人来吃。她请了一个保姆,保姆来了,自然是不用屯菜了。我想是不是外婆一个人住久了,终究是寂寞的。

外婆从很早就是一个人了,那一年,母亲九岁,外婆42岁。比她大18岁的 “大老公”死后,她就开始一个人,一直一个人。我问妈妈,外婆是怎么认识外公的。“在老家的镇子上,曾祖父的老宅子边有一条弄堂,妈妈每天从街铺上一拐角走进里弄的侧门,侧门对着一个窗口,那是镇子上供销社的办公室的屋子,对着窗子终日伏案坐着一个南下的干部,父亲就是隔着窗格望见了母亲。”我喜欢这段隔着里弄对望的爱情,我常想象故事里年轻的外婆,应承了对面窗口里投出的眼光后,羞涩地转身踏进门槛中,将少女的柔情藏进木阁楼里。当然,这只是我的多情。外婆嫁给外公,有许多个“为了”,为了能给打成反革命的父亲找一个政治背景,为了能找一个有公职的丈夫,为了找一个没有“家累”的男人,可以不用补贴另一个家用,外婆“为了”这许多,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了18岁的从山东南下的干部,在这许多“为了”之后,有没有“为了爱情”,没有人能够知道。

外公去世的那天,是外婆被打成“三反五反”中“贪污犯”的日子。她在办供销社出纳的离职时,接到了丈夫在家身亡的消息。在同一天,一个女人失去工作,也失去了丈夫。当邻里责难她连一滴泪都没为丈夫流时,她正奔走着为家里的四个儿女争多一点的抚恤金。我曾以为,外婆的刚硬是天性。待到我听了母亲对外婆絮絮叨叨的回忆,我开始想象我缺席了的外婆的年青、中年,体味着外婆的硬刺是在同生活的抵抗中被砥砺得越来越坚硬。

外婆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了,孩子们各自成家,只有外婆还是一个人。邻居们都笑说外婆是财大气粗的老太太,领着丰厚退休工资的她不用靠儿女养老。外婆也很是骄傲自己的独立,谁说要接她到家里去住,她都会使劲地挥手,一幅十分嫌弃的样子,她常说我一个人住多自在。

现在想来,我很是怀念那个骄傲得风生水起的外婆,那时的她说话像炒辣椒,够呛人,那时谁也不担心她的衰老,她有的是精气神呢。待到外婆真正开始衰老,快得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她开始终日躺在床上,原本肥硕到臃肿的身体开始迅速地消瘦下去,假牙从口中摘出,浸在一个茶杯里,杯里的水蒸发干了,再也没装回嘴里去。外婆开始很少言语,从那一次起,我去看她,她开始不认得我,只认得我的母亲。再后来,她问照顾她的舅舅:你叫什么啊,啊,这么巧,我的儿子也叫“浓浓”。外婆的声音开始变得轻柔,身体也开始缩小,生命仿佛按下了倒带键,外婆的记忆从年老开始一点一点向前抹去,身体也像一个孩子般清瘦、白净。在外婆生命的最后,她退回到哪里,没有一个人能旁证。我想那大概是一个令外婆觉得全然安心的时代,外婆在她的女儿、儿子的怀里,终于卸下了背负了七十多年的带刺的外衣,像一只退了皮毛的刺猬,在温暖的掌心里,裸露着自己的脆弱、胆小。

我开始心疼起曾经那个骄傲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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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4

标签:菜农   侧门   肥硕   外公   外婆   骄傲   丈夫   父亲   母亲   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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