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万温州人的北京漂泊史:活着,就是奇迹


2006年,我在火车上遇到一群去北京做服装生意的温州人,他们告诉我,北京有一个浙江村,村里大多数都是温州人,衣食住行,几乎全部是温州风格。那个地方叫「大红门」,到天安门,直线距离不到5公里。

我曾经好几次打算去看看这个奇妙的地方,但每次都错过了,现在回想起来,非常遗憾。如今的「浙江村」,早就物是人非,2017年,各级部门整治「浙江村」,大红门的服装城陆续关闭,温州草根的故事,已经随风凋零。

我最近看了一本奇书《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当年温州人的故事,就像一部纪录片一样,再次呈现在我眼前,陌生的城市,熟悉的细节,温州人的北京漂泊史:活着,就是奇迹

这些平凡而又壮烈的故事,被一个叫「项飙」的温州人记录了下来。

这是一本可读性很强的纪实文学作品,更是一本顶级的社会学「学术专著」。用业内人士的话说,项飙凭这一本书,就可以在学界一剑封神,躺着吃一辈子!与其说项飙才华出众,不如说运气太好,老天爷都赏饭吃。

在学术圈,尤其是欧美学术圈,有一股歪风邪气,那就是,故作清高,不接地气。在他们看来,学术著作如果销量太好,简直就是一种耻辱,那说明能看懂的人太多。这本书不同,它的豆瓣评分,不但高达9.5,评论人数多达7331人。一本学术著作,居然收获了畅销书的人气,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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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最大的原因是,写这本书的时候,项飙还是北大的「项同学」,而不是牛津的「项教授」。当时的项同学,思想还是一张白纸,没有那么多的教条禁锢。连项飙自己都承认,「项同学」的学术成就,「项教授」无法超越。

项飙能抓住机会,是因为他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所有条件。

人和

项飙是温州人,所以他会最难懂的温州话,只有会温州话,才能进入当时比较封闭的北京温州人圈子。但只会温州话,是远远不够的,他还必须是一个社会学领域的学霸。

1991年,项飙进入北大。1998年,获得北大硕士学位。2003年,项飙成为牛津大学博士,随后,成为牛津大学教授,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人在海外人文学科,能获得如此成就,非常罕见!

地利

北京大学和北京浙江村,可谓是近水楼台。如果当时,一念之差,项飙去了其它城市,又或者选了其它专业,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北京作为这本书的地理背景,也是最好的安排,一方面,是天子脚下,国家的权力中心,另一方面,是城乡边界,草根商业的自发生长。国家意志和草根力量的博弈,是贯穿整本书的一条线索。

天时

如果项飙早十年,或者晚十年,进入北大,也不可能完成这本巨作。北京浙江村的历史,基本上就是1986年~2017年,前后大约三十年。浙江村代表了改革开放后一段比较无序的时期,如同书名所述,处于一个边界地带,也是一种过渡状态,从僵化的旧秩序,到稳定的新时代,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浙江村经历了30年的巨变。

项飙的北大7年刚好位于这段历史的关键时期,他亲眼见证了温州村里无数个鲜活的故事,没有这些素材,就没有这本书。

北京浙江村


浙江村从何而来?

当年,很多北京市民,甚至很多温州人自己张口就问:「这帮人怎么就能搞出一个‘浙江村’呢?」

当时的北京人,见多识广,对什么金融危机、中东局势、国企改革……「都能理解」,唯独觉得「浙江村」不可思议。

一个看似混乱的社区和十几万温州人,突然出现在首都,难免让人觉得突兀,与首都形象、现代化大都市格格不入。

所谓市场经济,本质上就是需求和供给的对接。那时候,北方国企日渐衰落,民营企业还没成长,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温州人需要市场,需要赚钱养家,本地人需要商品,也需要收入,双方一拍即合,找到最好的方式,搞出了一个「浙江村」。

我是温州人,亲眼见证了八九十年代创业者的艰辛。以现在人的标准,改革开放初期的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太辛苦了!!!在温州,人们常说「当老板、睡地板」,这样的苦,北京当地人不可能接受,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打死也不干!」

当时北京城里人虽然不富裕,但有最基本的保障,大家都是体制内的人,总不会饿死,宁愿在胡同里当街溜子,捏着核桃吹牛,也不愿每天埋头苦干12个小时。

但温州人可以忍受,原因也很简单,温州人都是体制外的,没有任何保障 ,人总要活着,活着就要吃饭。想吃饭,就要赚钱!

当时,温州人对北京最直接的贡献就是税收和房租。

据丰台区南苑乡1994年10月的统计,当时在大红门「浙江村」的外地经商者的常住人口达11万多人,而当地居(农)民人口仅有1.4万余人。

别的不说,这11万人都有住房需求,他们都要付房租。1.4万北京本地人相当于房东,11个外地人的房租供养1.4个当地人,生活相当宽裕。从人性的角度,完全可以理解,本地人还有什么动力去奋斗呢?

人口从1.4万暴增到11万,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当时温州人的生活生产条件有多么恶劣,当时的浙江村简直就是一个贫民窟。网上有很多浙江村的老照片,我这里就不多放了。

书中p57提到,当年的税务所创造了一个办法:每月收税一次,可以按照人头收,也就是人头税,每个劳动力17元,也可以按照缝纫机数量收,也就是机头税,每台50元。

10万温州人,每年在北京交的地税,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此外,还有各种费用,比如卫生管理费,钱交了,但服务完全没有。

至于浙江村在北京城南形成的具体原因,有以下四点。

第一,为什么温州人不去北京城里呢?理由很简单,城乡结合部,有大量闲置房可供出租。当年,城市居民的住房是由单位分配的,无权出租,但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可以自由处置自己的房子。

第二,为什么不去更远的农村呢?道理也很简单,要做生意开小作坊,不能远离市区。

第三,城乡结合部行政管理比较松散。乡镇和自然村之间有不同的管理体系,让外来人口有运作的空间。

第四,和上一点相似,在城乡结合部的土地所有权比较复杂,国家、集体、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混乱,也给外来人口提供了生存的缝隙。


谁是最早的「温州人」?

本书中,有很多采访,小人物的故事,底层草根的奋斗史,最让人印象深刻。如今要考证谁是第一个来到北京的温州人?很不容易。

书中P84提到:比较靠谱的说法是乐清虹桥镇钱家垟村「钱某」,他最早来北京天桥下,设摊补鞋,1983年发现商场里一种人造棉供不应求,便托人从江苏进了一批布料,在天桥叫卖,结果十分畅销。小有资本后在海慧寺一带正式定居,起初加工呢大衣,后来制作皮夹克,再后来承租柜台,生意越做越大。

项飙发现,浙江村另外一个最早的「系」是「姚信安」的一帮人。

姚信安说:「我是1971年,18岁时第一次出远门,去甘肃敦煌。我们都是趁乱出去。有段时间火车不都是白坐的么!本来温州人去上海一带为多,但是那边管得严。西北虽然闹得凶,但没人认真管事。」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浙江村」里30岁以上的男性60%以上在80年代以前就有了出省的流动经历,当时主要是去西北地区打家具和去湖北等地做工、弹棉花。

姚信安说:「我们这里有几批知青曾到西北支边,他们常写信回来,所以我们知道那里的一些事。万一到那边不行还可以找他们。」

外出后,温州人主要依靠「地下市场」。姚说:「我们不敢去大城市。一般就到县城或郊区的村里,挨户问要不要做家具。给哪家做就住在哪家,生活资料请他们帮忙代买。按当时的说法,我们是典型的投机倒把。但老百姓没有天天真搞斗争的,儿女结婚总得柜子、床。我们半夜里躲到猪栏、牛棚里也是常有的事。我自己就也被公安遣送过两次,但我们无所谓,基本还能做得下来。」

这种流动只是一种低水平的谋生方式。不能买木材,又不能卖家具,只能赚点加工费。东躲西藏,队伍也不敢扩大。根据乐清、永嘉等地村民的回忆,当时外出的人大约占本村的5%,整个70 年代增长速度很慢。80年代后,国家逐渐确立市场经济,开放人口流动,去北京谋生的温州人,才逐渐增多。

早期闯荡北京的温州人,就像最早闯荡美洲的欧洲人,当年,他们都有冒险精神,也肯吃苦,如今,欧洲人躺平了,温州的年轻人,也快要躺平了。


大人物:从威望到光环

2017年12月30日,大红门「非首都功能疏解」完成,昔日华北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集散地彻底告别区域性批发业态。在疏解的45家商场和市场中,超过一半是温州人投资兴建的。

温州草根的故事,已经随风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少数成功的「大人物」,在首都继续发光发热。

原来的浙江村是由草根自发形成的社区,存在一套内在的管理模式,其中「大人物」的角色非常重要。大人物的权力来自于威望,这种威望是在日常生活中累积出来的,大人物需要不断地做好事、做好人,比如慷慨助人、公正解决纠纷等等,去巩固和培育威望。

在1995年前的浙江村,广大的小户面向全国做生意,而大人物则在社区内部提供公共资源,呈现「小主外、大主内」的格局,这和大多数移民社区是相反的。大多数移民社区是「小主内、大主外」:普通人的活动限于社区内部,社团领袖代表普通人和外界交涉。正因为这个格局,很多海外华人不会外国语言,却可以在唐人街过一辈子。

后来组织建设下沉,浙江村人的入党积极性出乎意料地高,到2015年底浙江村有12个支部,支部成员多达1400名。

一个被认为是「浙江村」最有势力的「70后」说:「原来是亲戚间互相走动,现在年轻人不管这些了。做得好的和做得不好的〔亲戚〕也讲不到一起。现在主要是支部〔成员〕坐在一起聊。交换一下有什么新的计划。」他也特别强调这样的圈子的重要性,通过朋友圈子他可以在一天之内融资近千万,这样的融资能力在争取项目时「不给对手任何余地」。

后期「浙江村」里的大人物,权力来自「光环」而不是「威望」……这里不得不省略大约一千字,有兴趣请看书。


最后再谈几点感受


第一,今天的环境,怕是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业」了。

如项飙所说:我之所以能够在“浙江村”毫无计划地泡六年,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科学研究还没有被正规化。学校里既无考试的压力,也没有发表的要求。如果说《跨越边界的社区》有什么特别的优点,那就是我对调查对象的超乎寻常的熟悉程度。这种熟悉,只有靠开放的、长时间的“浸泡”才能获得;没有这种熟悉,就不会有真正贴切和丰富的分析。如我在书里所说,“浙江村”在我心中更多的是一个现实,而不是一个用以写文章的题目”。

第二,温州人的生意经。

此书前半本视为温州人生意经也不为过,无论处理亲朋之间的关系,还是平衡各种帮派利益,都是浙江村立足的关键因素。

第三,人的活力不可扼杀。

温州人经常自嘲,我们就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外界露出一丝松动的缝隙,我们都能挤出一片天地来。无论在什么局面下,温州人都能坚韧地活下来。现行体制给流动人口制造了障碍,但是也激发了他们的创新;体制更多的是制约体制内的人,而在体制外的反而赢得更大自由。

第四,温州悄然离开历史舞台。

改革开放初期,温州人阴差阳错地闯入历史舞台的中央,在聚光灯下,温州人胆怯过,努力过,也得意过,曾经创造奇迹,如今尘埃落定,温州人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本分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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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9

标签:北京   温州   大人物   浙江   边界   草根   城乡   体制   奇迹   故事   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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