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麂子”·山中之灵

“野生麂子”·山中之灵

李伦平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1971年5月8日，顺应“上山下乡”大潮，我插队落户到绥宁县白玉公社黄洋坪大队四生产队。黄洋坪地处湘桂边界，四队就坐落在黄茅界的大山脚下，与武冈、城步自治县接壤，有一脚踏三县之称，黄茅界上七下八（十五里）地处崖高壁陡，路险石滑，且雄据深谷之上，自古以来，一直是三县通商、通婚，唯一交通要塞，曾经是土匪出没“关羊”之地（土匪打劫）。

登高远望，崇山峻岭，陡崖峭壁，山峦起伏，奇峰怪石，到处都是苍松劲柏，古树参天，竹林似海，景色极佳。原始生态，有些深山老林子，除少许几个猎户，通常大家还真不敢贸然进山，这里曾经出现过猛兽伤人事件。莽莽森林中，有各种珍稀动物、许多珍稀植物，堪称动植物的活化石林园，它们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这里的生态环境十分优良，温度适宜，非常适合人类宜居，小桥流水人家，好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如今修建了落口山水库，黄洋坪的老百姓赶上了党和国家的好政策，已脱贫致富、山乡巨变，村村通公路，旧貌换新颜，这里的绿水青山，婀娜多姿的秀美山川，已成为靓丽风景的打卡地，有人感叹说“黄洋坪是灵魂歇脚的地方”！

据当地老者说；1958年，全国土法上马大炼钢铁，波及黄洋坪，大量砍伐森林树木来冶炼钢铁。动植物生态环境受到干扰，曾经在这里出现的华南虎、大棕熊一些珍稀动物，也随之消失。

我们四队有两位猎户，一位叫孙炳生，终身未婚，年轻时在深山狩猎遇到一只大棕熊与之搏斗，被熊掌伤及右手臂，造成终身残疾，狩猎功夫平平，2006年回访时还健在（见回访照片）。另一位是我的家门李大实，狩猎功夫了得，赫赫有名，真把式。身材高挑，精干，本分老实人家，妻子贤淑，十分善良，生育二男二女，我俩相交甚好，既是本家以兄弟相称，平时里他与人话语不多，我俩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有说有笑，津津乐道。

下乡期间我们互通有无，每次从邵阳回黄洋坪，总是不忘给他带点特产，如猪血丸子、黑豆鼓、海带等，他两口子可开心啦！不仅仅是因为区区这些物资，而是我们这些城里人，没有歧视农民同胞，把他们当兄弟、当亲人看待而感到欣慰。你敬他一尺，他回你一丈，这就是农民的本色。

他知道在知青当中，我家的条件差，囊中羞涩，加之我们知青点离他家很近不到十米，中间仅隔一条石板路，便经常得到他家的接济与帮助，有时我只要轻轻地说一声，今天没有菜下锅，收工回到家，他家的小孩就把菜送上桌了，真是他乡遇贵人，是我心目中难忘的恩人。

只要是出“山货”（夹或套住野鸡、野兔等猎物，称山货）就提前给我打招呼，并千叮咛万嘱咐很认真的对我说；“叫你来了吃“山货”时，千万不要说不来，要说马上就来。”他就会很高兴，因为“不来”两个字，是狩猎人最忌讳的事情。待饭菜做好了就叫我过去吃，有时没去，也会挑最好的叫小孩给我送点过来。每次去吃“山货”我俩都会来点自酿的美酒，小酌几盅，便拉开话匣子，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谈及猎野趣闻过程，给我讲狩猎中的奥秘，如何布陷阱、下套、放夹子。此时的他，特别的兴奋高亢，完全沉浸在与猎物斗智斗勇的场景中。

麂子乃山中之灵，奇异难寻

麂子；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属鹿科）又名赤麂，特别是黑麂，在我国分布区域较少，尤为珍稀，当地人也称其为“野山羊”。这麂子毛黄黑色，雄的有很短的角，角直蹄硬，腿健体轻。行于绝壁似奔驰平滩，越涧穿崖若信步闲庭。常三五成群，居无定所，行踪难觅，且异常机敏，胆小甚微， 警惕过人，往往人迹未至，麂子便闻气而奔，逃之夭夭，乃称山中之灵。话到此处，方恍然大悟，为什么我的家门他不抽烟，进山之前必须沐浴更衣，原来是为了在山里下套、放夹子、巡山时减少人体气味，烟味且更浓，而惊动猎物所为。麂子，虽有过人之处，高崖之上，人不如麂。故，麂子不是随便就能逮到的，但人乃高级“动物”，万物之主宰，若猎之，猎者需察天观地，审时度势，捕捉猎机，精选猎地。于是乎，黄茅界的深山密林，自然成了首选，何以必选？此乃猎物习性使然。

麂子居无定所，食草动物，哪里水草好便去哪里。春夏秋三季草木繁茂，脂甘汁浓， 漫山遍野，无处不青。这麂子边走边吃，好不自在，难觅其踪。然至若寒冬，草枯叶落，满山萧煞，麂子只能以枯草充饥。这枯草毫无水分，吃下口干舌燥， 必寻山泉以解渴，故在有水源的地方布局下套、放夹子，便十拿九稳。

我们当地打猎，带有猎枪，一般情况下不使用，也不满山遍野追着猎物跑，而是在猎物道上，下套，放夹子，坐收其成，故称巡山狩猎。何为“道”？当然是猎物必行之道。麂子穿崖过涧如履平地，这大山之中，无处不可来，无处不可往，哪个沟坡都有“猎物道”，谁知哪个“道”，是麂子必行之道呢？其实这麂子道的学问大着了。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然而，有经验，善观察，细心的他，在山里一转悠，便知哪是麂子道，打哪来，往哪去，了然于胸。经他勘查布点下的套、夹子，十有八九都不空。

除了勘路布点，这放夹子的学问，更有讲究，夹子有大小，轻重，软硬之分，埋夹子也有深浅，正斜，老嫩之分。在何时，何路，何处，放何种夹子，埋成何种程度，都是凭狩猎人的经验酌情而定。否则，麂子是绝对不会光顾中你的道。麂子乃大山之灵性动物，没那么容易就范，这就是猎人与猎物之间斗智斗勇，精妙之处。而这些学问，在书本上是永远学不到的知识，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到。”艺无止境，让我受益匪浅。

麂子再机灵，也逃不过猎人的智慧与坚守，经常见他身背猎枪， 腰挎开山刀，手持猎具,爱犬紧随其后，精神抖擞, 独自进山下套、放夹子、巡山。进入大山，所到之处都是人烟罕至，无路可走，全靠攀援，勘察水源，有山泉之处，必有猎物到访足迹。

黄洋坪大山深处有一座古庵，香火旺盛，远近闻名，古庵背靠绝壁，面朝深谷，左右山势巍峨，四周怪石林立。庵后有一山泉，水质清凉，入口微甜，清爽宜人，饮之，顿觉腹肌，乃纯天然矿泉水，其源于山腰，绝于谷底。随山势而下，形成若干跌水。遇缓而积，有数个水洼地相连，冬日萧煞，满山枯黄，唯有这山泉汩汩流淌，满目生机，蓝天倒映，白云翱翔。

麂子常来山泉边饮水，必行山而不行谷，因麂子视低而不望高，行于山上，居高临下，山间谷中一应变化尽收眼底， 若有风吹草动，便可随机应变。而行于山涧谷底，视野狭窄，又无腾挪之地，必受制于人。所以夹子决不能放在山谷里。也不能放得离水太近，因水洼地，地势较宽，活动范围不是一线，而为一片，很难找到其必经之道。若随机而放，中招率很小，浪费夹子和时间。夹子也不宜放在山顶，山顶路杂，无必经之道，且多石少土，挖坑埋夹子不易。即使能埋，但由于山顶风大，伪装物被风一吹而散，必前功尽弃。夹子要放在麂子必走的山腰小道上，要察山观势，因地制宜，还要揣摸麂子的心理，没有一成不变的法则，全靠狩猎者自己精心设计，想方设法，不断试验，最关键的是察山势，找麂子道。比如这山泉附近就有来道、去道和过道，机灵的麂子不会来去都走在一条道。

好麂不走回头路，它从左边的山上来，必从右或后边的山上走， 反之亦然。过道不是下山泉的道。是麂子瞭望、警戒或逃跑的道。麂子来山泉边喝水，不是一拥而上，而是三三两两，分期分批，且总有一只经验丰富领头的麂子，在高处瞭望打探虚实，这就是麂子机灵过人之处。过道就是它们在各制高点间来回的通道，来道去道方向较明显，夹子要放在多条道路的交点上，必有所获。然用开山刀挖坑修整一下，（开山刀是猎人必备神器，有多种用途，一是开山劈路，二是挖坑放夹子，刀的顶端是平的，开钝口可铲土，侧锋且锋利无比，与普通的砍柴刀不一样，其次是防身武器，），随后把夹子支好，轻轻放入坑内，然后放上细枝树叶，将其盖住，再于其上伪装与地面环境一致，使其无法察觉。夹子是铁制的圆形器物，有大有小，路宽的地方放大的，窄的地方放小的。

放夹子也有深浅老嫩之别。按他的说法，在过路上，就可以深一些，老一些，因为在这种路上跑的都比较大，夹子放好了。随后，又砍了点树枝，摆在附近几个类似麂子道的地方，作疑兵之用。麂子特别敏感，胆小慎微，稍有可疑就不敢走，如果道上有树枝之类，便绕道而行。设疑兵阵，诱其走下套之路，增加成功率，可见猎人的足智多谋，人有多狡猾。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功夫不负有心人，再次巡山终于夹到了一只大麂子兴高采烈的扛着回来，一路上就连他家训练有素的猎狗，也趾高气昂的，围着它主人扛在肩上的猎物，前后左右不停的跳跃，扑向猎物，喧叫着，仿佛在告诉大家它和主人的凯旋。

当猎物扛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将猎物的头割下来，上香烧纸钱，祭拜天地神灵，祭拜梅山，进山之前亦如此，这是他狩猎人的传统，“祭梅山”。祭拜仪式完毕，然后再处理猎物。剥皮去脏，下水自然犒赏功不可没的猎犬。剩余一般不外卖自己享用，但是，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请去帮忙者，见者有份，每人分一点。

有幸我分了一腿，拿到知青点，我们八个知青当中张湘玉家是北方的，会包饺子擀面皮，我们从公社粮站买来面粉，用麂子肉做馅，一起包饺子，不亦乐乎。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包饺子，并学会了擀面皮包饺子，煮饺子要“三滚三开”之经验。我包出来的饺子漂亮，久煮不露馅，馅多皮薄有嚼劲，比现在超市买的还要好吃，亲友们都喜欢吃我包的饺子，这手艺在家一直沿用至今，是我“上山下乡”的意外收获。

非常时期的那个年代，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人们对生态环境保护，意识淡薄。时过境迁，人类回归理性，国家法治逐步纳入正轨，猎枪纳入管制，猎人已成为过去式，光阴就成了故事。曾经贫瘠的黄洋坪，今日更成了靓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