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华/《三爬泰山》

我和老伴儿都喜欢山，每每见到山就想爬一爬，并且有登顶的勇气。去黄山，登峨眉，探华山都是俺俩人的愿望，可惜退休三年，新冠疫情三年，阻隔了我俩好多行程。今年立秋，山东疫情好转，遂有了不出省际，再爬泰山的打算。说走就走，开上车直奔泰山而去。

泰山，我已经爬过两次，这次是第三次，爬一次有一次的感受，爬一次解决一个萦绕脑际的疑惑。

第一次爬泰山的动机，源于老母亲讲的一个“夸山东”的故事。利津名士岳镇南在江西九江任知府的时候，府衙中同僚及邻近州、府、县的同事大都是江南人。一年中秋节，同僚们相邀佳节，聚在府衙院内饮酒赏月。在座的全是本地人，只有岳镇南说着山东话，一副北方人的淳朴。在推杯换盏中，聊政事，聊感情，热火朝天。忽然有人说起中国的自然风景来，这些南方人都以江南美景引以自豪。这个说江南山多水多才子多，那个说江南山青水秀无与伦比，一时间府衙内闹闹嚷嚷，胡吹海侃，声声不断。

唯有岳镇南抬头深情地望着月亮，一言不发。有位同事知道岳镇南出生是山东利津的荒洼里，既无青山绿水可咏，也无才子佳人可夸，就有心调笑他，便说道：“岳大人祖上山东想必也是山青水秀，人杰地灵吧？”岳镇南知他存心取笑，微微一笑说：“我们山东确实没有江南一般的美景，无什么可夸之处。”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都为自己身处江南而感到骄傲，可是岳镇南话锋一转：“唯有一山一水一圣人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这可不得了。一山便是泰山，五岳之尊；一水就是黄河，中华文化的发祥地；一圣人就是孔子，中国儒家学派的创始人，自汉武帝起，儒生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自此政事恒通，国运昌盛。官员听了岳镇南说的山东，顿时哑口无言了。

自小听了这个故事，总觉得泰山一定有着不同于其他山的独到，有着不同于其他山的出奇，要不然古人也不会这样推崇，所以爬泰山是我一直向往的，可惜小时候吃饭都困难，父母忙于糊口，没钱让我看风景。直到1989年，自己揣了六十元工资，带着大女儿赶往向往已久的泰山。住在郊区一家土产公司开的小旅馆里，正值阴天，雾蒙蒙一片，非常遗憾，没有看到泰山的全貌。

一夜焦急，第二天早早起床，从小红门孔子登临处开始爬起。过斗母宫，爬回马岭，一路登，一路看，登顶的欲望驱使着，一路向上，一路向前。一个多小时，登上“中天门”，嚯，另一番景象跃入眼帘，一团团云雾从山涧中涌来，中天门的门坊若隐若现，直若仙境。无尽的云朵，时而似烟似雾，轻轻抚在脸上，润润的，揉揉的，似少女的秀发掠过，带着“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的味道。时而又似飘动的棉絮，一团团，一丛丛飘忽不定，信手拈来，一把湿润充盈掌中，凉凉的，软软的，似冰丝绒置于手心，忽然，杜甫“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诗句一下跳出嘴唇，我便大声朗诵出这两句诗，只感觉，此时唯有这两句诗的意境最准确，最有表现力。

“中天门”拍照留念，急奔“十八盘”。走过“云步桥”，除了“迎客松”处拍照略作休息，一气爬到“升仙坊”，前面就是直通南天门的十八盘最后一盘，坡度最陡，危险系数最大，最难攀登的一段。向上望望，两腿有些发抖，正欲休息，一溜挑山工排队而来，扁担两头紧紧绑着盛满沙子的胶丝袋，一步步走上来。看他们的脚步沉稳、扎实、坚定、有力，挑着近两百斤的沙子，不紧不慢地向上，向上。我激动地对女儿说：“这就是泰山的挑山工，我们一路路过的景点建筑用的材料，还有那些饮食和水，都是他们用肩膀挑来的。”刚刚上小学的女儿一脸惊讶，看着前面爬着陡坡的挑山工，脸上表现出万分钦佩的表情。

爬上“南天门”，回头向下一望，又陡又险，此时的我两腿有些发酸，后背有些发凉，可是爬上来了，还是为自己的勇敢而心存一点骄傲。

登顶泰山，走“天街”，游“碧霞寺”，一气攀到“玉皇顶”，极顶真是别有洞天。向南看，泰城在山下铺开，街道委婉在烟雨中时隐时现；向北望去，众多的山头起伏在脚下，白云飘忽在山头之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又蹦出来。这景象让我震撼了，满身的劳累，两腿的酸疼似乎瞬间消失，我被融化在这震撼里。如果当年杜甫没有登上极顶，怎会有如此绝句流传千古。如此美妙的去处，只恨今生来迟。

我不得不感叹当年岳镇南引以为傲的“泰山”，五千多年前大汶口文化在这里形成，公元前两百年西汉设泰山郡，金朝天会年间取“泰山安则天下安”之意设泰安郡。她有着悠久的历史沧桑，厚重的文化积淀。

自玉皇顶下到瞻鲁台，豁然开朗，近处，徂徕山雄踞东南，大汶河横贯东西。眺望远方，飘渺中河山万里，连绵不断。置身台上，心胸忽然大开，天地一览无余，我觉得孔子登临处应该就在这里。“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就是在这里发出的感慨，孔子说的意思是人的视点越高，视野就越宽广，用超然物外的心境来观看世间的变幻纷扰，对人生，对世界就会有新的领悟。可惜在那个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年代，孔子的儒家之学，中庸之道若干年后才得以推广。

因周末只有两天时间，女儿上学，我也要上班，在激动和遗憾中快速下山，坐车回家了。可是，封禅是什么成了我的欲解之谜。尽管有疑问萦绕，可是第二次爬泰山还是等到了二十年后，二十年中公事私事撕扯着，一直没抽出时间。

2011年五一节期间，在孩子们的陪伴下，我们老两口又一次去了泰山。这次我主要想弄清楚封禅是怎么回事。到了泰安，先买了一张泰山游览图，仔细搜索，没有结果。后在岱庙寻找有关线索，可能是线路走向问题，或是寻觅不仔细，没找到合适答案。第二天只能从“红门”再向上爬，凡景点都要驻足细看，这里的景点、石刻不少，可关于封禅的交代不多。可叹年龄不饶人，刚到“中天门”，老两口汗流浃背，气喘嘘嘘，两条腿已经酸疼无力，只得乘坐索道上山，孩子们体力好，继续往上爬向“十八盘”。

坐索道的人山人海，我们只能慢慢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地往前挪，大半个小时才坐上缆车，几分钟，我俩先一步到达南天门，汇合了爬上来的孩子们。为了弄清封禅大典的情况，请了一个导游。导游领着我们挤在人群里，人真多，导游说的话我几乎听不到。她领我们到了“蓬元”牌坊跟前，大声介绍说：“道书《云笈七签》说泰山是神仙所居的仙境，叫“蓬玄洞天”，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蓬元，是一种自然现象，黑天为玄蓬，当黑色的天空笼罩东方，地球的另一边就会太阳高照，让地球产生了阴、阳，此处的泰，为宇宙元气，所以立“蓬元”牌坊，以示阴阳相合的仙居之所。”这时，我才审视起这座不算起眼的牌坊来，第一次爬泰山时就见过，二十年后才明白为啥立此牌坊，泰山玄就玄在神秘无处不在。

到极顶，远眺近看，心绪又是一阵撼动，东方云雾飘渺，笼罩在各山头之间，阳光下似流动的棉絮，层层叠叠，大片地铺开。“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峻极周以远，层云郁冥冥……长吟泰山侧，慷慨激楚声。”晋朝陆机当年的《泰山吟》又是何等形象描绘出身居极顶的切肤感受。

导游将我们一家带到“唐摩崖”，唐玄宗的一篇《纪泰山铭》介绍了封禅的经过和意义。我赶紧拿出相机，拍下这极具历史感的铭文，就是这篇铭文，让我知道了封禅的内涵。再到

极顶，导游指着一处平地说，这里曾是泰山封禅的一个点。所谓“封”，就是在泰山顶上用山土筑起一个圆台，以增泰山之高，以祭天帝之恩；所谓“禅”，就是在泰山下的小山上堆积土台，筑成方型祭坛，以祭地神，以增大地的厚度，以报福广厚恩。实际是封建帝王为了巩固皇权、统一思想、粉饰太平的一种政治手段，借此树立自己的至尊地位，巩固自己的封建统治。我审视着这块地方，弄明白了萦绕二十年的封禅之迷。

后来回到家，翻看照片，一张“五岳独尊”照片让我又有一个疑惑爬上心头，中华五岳，都有名头，为什么泰山为独尊，为什么封建帝王封禅偏偏选中泰山，又是我需要再爬泰山弄清楚的谜底。

因家事私事的忙碌，多年没能再爬泰山弄清这个谜底。虽然时不时唠叨要再爬泰山，一年推一年，最后决定退休后一定去，可惜疫情肆虐，终不成行。直到今年立秋，已经距上次爬山又过了十一年，老两口才说走就走。

车过莱芜，远远就看到偏西北方向一座雄伟的山峰，那就是泰山，这回，泰山的全貌尽在眸中。感慨之余，我一面开车一面和老伴念叨，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明白封禅在五岳中只青睐泰山，老伴儿安慰我说这次一定陪你找到答案，不达目的，咱不回家。到达泰安城，找到预定的宾馆，这次订宾馆首选的是距离岱庙只有200米的地方。

俺俩出发前就定好，要吃好住好，信马由缰，慢走慢游，上山要坐汽车、乘缆车，然后徒步下十八盘。吃过饭，计划停当，两人在宾馆喝茶小憩一小时，便赶往岱庙。

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第一行宫前门西侧，我发现一处碑刻，上用小篆写“五岳真形之图”六个大字，四角和中间各有不同形象的图形，泰山如龙，华山如虎，恒山如鸟，衡山如龟，嵩山如奥。

图形中的文字是这样写的：“盖闻，乾坤之内，五岳者谓之神。五岳之中，岱岳为其祖，莫不应其造化。生于混沌之初，自立阴阳，镇乎乾坤之位。且五岳者，古经云‘分掌世界人间等事’。”其中五岳各有功能：岱岳主世界人民官职及定死生之期；南岳主世界星象分野兼水族鱼龙之事；北岳主江河淮海兼四足复合之类；西岳主世界金银铜铁兼羽翼飞禽之类；中岳主世界土地山川谷裕兼牛羊食稻之种。读罢碑上的记载，豁然明白，原来五岳是有分工的。泰山主掌人间生死、贵贱、修短，封禅至泰山，祈求长生不老，江山永存就在情理中了。

一座不起眼的石碑，竟道出泰山独尊的秘密，虽然不少封建色彩，但也具有古老文化的特质。考其内涵，泰山的特殊位置和悠久文化决定了她的效能。华夏古人崇拜东方、苍天、太阳、高山，泰山是中国东部高峰之一，既能最早看到日出，又便于皇帝与天近距离的沟通。泰山地处黄河下游，从远古就比较发达，创立了灿烂的历史文化。《管子•封禅》中说：“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后经司马迁确认，有无怀氏、伏羲氏、神农氏、炎帝、黄帝、颛顼氏、帝喾、尧、舜、禹、汤、周成王等七十二位远古帝王曾先后祭祀泰山。

泰山天地广场的12根龙柱代表黄帝、大舜、周成王、秦始皇、西汉武帝、东汉光武帝、隋文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清康熙、清乾隆等12位曾封禅的帝王。后又有多少文人墨客、官员大夫或赠诗文，凿碑刻，或建道观，修路径，游历自然，注资泰山，给泰山积蓄了丰厚的人文基础，为泰山被评为“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做出一代又一代的努力。

一个迷惑我十几年的问题解决，让我心情大悦，拉着老伴儿尽情游走在岱庙的角角落落，我们读碑文，观古松，进天贶大殿，与远古对话，听古人倾诉，感受着古韵古风。再爬极顶，远眺四方，又一次感受古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情怀。

一阵山风吹来，身上一阵清爽，如今中华九州犹如“五岳真形”再现。“神安命延”“五瘟不加”“百毒灭伏”，人民寿命延长，医疗有保障；“致财巨亿”，国力大增，人民生活日益富足；“刀刃不伤”，国防实力敦厚，万里长城千年永固。

当此盛世，何憾之有？

2022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