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爱惨了太子,爱到一身伤痛也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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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爱惨了太子,爱到一身伤痛也不肯放手。

但他却放纵他的白月光推我落水,毁坏我母亲的遗物。

后来我失忆了,我记得所有人,却独独将他忘了。

他红着眼,跪在我面前求我想起来:

姝儿,你记不记得当初说过很爱我,只爱我。」

1

李珣登基前,他的白月光、我的妹妹孟桃入府了。

在我夫君李珣的授意下,府里仆人尊她为太子妃。

李珣为讨她一笑,费尽了心思,什么杂耍的班子,冬日的荔枝,西洋的自鸣钟,流水一样送到她那里。

「珣哥哥,总不能叫我做妾吧?」

她当着我的面,依偎在我夫君怀里撒娇,挑衅地看着我。

「姐姐你看,只要我想,你的东西我都能抢走。」

这十多年来一直是这样的,父亲的疼爱,我夫君的心,她总是能抢到手。

年少爱而不得之人,成了心头那抹白月光。

所以她要什么,李珣都会答应。

自然包括休妻。

可我这太子妃的名头是先帝赐的,不许废弃,还有一纸允准和离的旨意连着凤冠一起给了我。

没有那张圣旨,李珣没办法同我和离。

他要和离,我原是打死也不愿意的。

因为我爱惨了李珣,甚至可以为他豁出命去。

可我的妹妹太心急,害我落水,没淹死我,却害得我失忆了。

我的记忆回到了十岁时,那张圣旨自然也记不得放在哪里了。

十岁那年,孟桃和她小娘还没进府,我的娘亲还没病逝,父亲只有我这一个掌上明珠。

而我,也没有爱上李珣。

2

「这是哪里?」我四处张望,「阿娘呢?」

孟姝,你别装了。」男人暴躁地踢开门,「圣旨呢?你藏哪了?」

雕花木门重重地撞在墙上,我伸出头瞧了瞧,却是个俊美的男人。

「外男如何能闯内宅?」我又怕又气,便指着身旁的丫鬟绿枝,「把他给我撵出去!」

听我这么说,眼前男人怒意更甚。

「太子息怒,太子妃这是头部受创,淤血不化,可能影响到了记忆。」大夫拈起银针,「刚刚绿枝姑娘询问下来,太子妃似乎是只有幼儿时的记忆,所以性情大变。」

我?太子妃?他?太子?

我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又觉得大夫不像是在骗我。

可是我明明昨日才和我娘亲在院中荡秋千,摘葡萄,怎么就冒出来个疯男人?

「孟姝,你真不是装的?」

「绿枝姐姐,他是谁?明明我刚刚还和我娘亲在院子里,怎么一醒来就……」

绿枝姐姐似乎哭了很久,眼睛红肿着说不出话。

「大夫,您务必要治好她,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问她。」

「前几日已经施针,如今看来无用。」大夫一脸为难,「老夫倒是听说过,若是记忆回到幼时,您不妨带着太子妃回忆些从前的事情,这人的记忆好比一个箱子,这些事情都是钥匙,指不定哪一把就打开了箱子。」

我仍然躲在床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脸上的愤怒不是假的,可如果我真是太子妃,他是太子,那为什么大夫说起病情他并不关切,只有生气呢?

他真的是我夫君吗?

大夫收了药箱回去,临走时和他叮嘱了许多,说不要刺激我,要顺着我回忆,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下子告诉我,不然可能因为接受不了事实,就永远想不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壮起胆子,上下打量他一番。

眉骨锋利,薄唇微抿,好看是好看的,只是看上去不爱笑,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似的。

「……」

「小姐,他是太子李珣。」绿枝姐姐凑在我耳边低声说。

「那他真是我夫君?」

绿枝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眼前男人脸色更加难看了。

睡一觉醒来得了个臭脸夫君?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糊涂道理?

我脸一垮,忽然大哭起来:

「绿枝姐姐,我怎么会嫁给他?」

李珣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好不容易接受了嫁人的现实,又忽然想起娘亲来。

「那我娘亲呢?」

绿枝姐姐和我说了许多。

她说我娘亲回金陵老家了,父亲近日忙于公务所以没能来看我。

「那院子里还有秋千架和葡萄藤吗?」

昨日娘亲还推我荡秋千,为我摘葡萄吃,若是嫁了人就没有秋千,也没有葡萄吃了,那我不要嫁人。

「有……但是小姐你的腿……」

我匆匆掀了被子穿了鞋跑出去。

这院子比我家的气派许多,只是秋千架很旧很旧了,不知坐上去会不会断,却没有葡萄藤,只剩光秃秃的枯枝缠着架子,像是不久前才被人砍走了根,还没来得及拆架子。

见我跑出来,追出来的绿枝和李珣都愣住了。

「小姐,你的腿、你的腿好了?」

腿?我的腿怎么了?

「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家小姐十岁前腿脚都是好的,对,那个时候后院还有秋千和葡萄架……」绿枝忽然紧紧抱着我,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苍天开眼,老天保佑啊……」

绿枝姐姐,别哭了,你今天也怪怪的。」

我弯腰替她抹去眼泪,明明昨天还是她弯腰为我擦眼泪,今天就变成我比她还高半头了。

「她的记忆是停在了十岁?」李珣狐疑。

「应当是的,我们小姐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绿枝胡乱擦去眼泪,「十岁时,夫人还在,她们还没入府,小姐还是很依赖老爷。」

「那个时候的小姐不像现在畏畏缩缩,她被宠得天不怕地不怕。」

「那个李珣,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我想起来什么?」我趴在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我欠了他很多钱?」

绿枝被我逗笑了,她收拾好衣物,坐在我旁边,为我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小姐,若是有一日你真的想起来了,也不要让他们知道你想起来了。」我听不懂这话里的弯绕,只觉得她脸上的悲伤让我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我坐正了身子,拉着她的手:

「绿枝姐姐,你说的话我都信,我想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绿枝犹豫着。

「可是我白天看出来,那个太子不是好人,在他骗我之前,我想知道全部。」

绿枝不敢说,她犹豫一番,下定决心道:

「小姐,我和你讲个旁人的故事吧,你别认真听。」

原有个人家的大小姐,在元宵节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可是她性子怯懦畏缩,又有个有碍观瞻的顽疾,所以一直没议亲,后来那个男人上门和二小姐提亲,她父亲觉得那个男人前途不好,所以求了一道圣旨,将大小姐嫁了出去。

可是男人觉得是大小姐使心机,坏了他和二小姐的姻缘,因此折磨冷落大小姐,大小姐本来怯懦的性子更加不讨喜,后来男人平步青云,便想休妻,娶二小姐,可是大小姐爱他,所以宁死也不愿意。

「我问你我的事情,你怎么跟我说旁人?」

我知道绿枝不会顾左右言它,可我是大小姐,家里并无什么二小姐,若说性子畏缩怯懦,我自认为天不怕地不怕,敢去拔夫子的胡子,再说到父亲觉得他不好,所以把我嫁出去更无可能,一来他最疼我了,二来我娘亲岂能袖手旁观?我被捧在掌心上疼,又怎么有什么顽疾?更不可能为那个黑脸男人要死要活。

「小姐听过便忘了吧,若是咱们一辈子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咱们收拾东西回金陵去。」绿枝很勉强地笑了笑,「早点歇息,明日咱们荡秋千。」

灯熄了,我躺在床上仔细回想绿枝和我讲的故事。

镜子里的我脸上没了稚气,连我最讨厌的婴儿肥都瘦下去了,俨然是大姑娘了,我相信大夫说的,我因为摔到了头所以忘记了很多事情,其实我已经十九岁了。

我也相信绿枝和我说的那段故事,也许我真的曾经很爱李珣,他却厌我入骨。

可是这九年里面发生了什么,难道娘亲又生了个二妹妹,所以就不疼我了?

我还没想明白,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可是在梦里,我梦到了那位大小姐,她同我长得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她的腿是跛的,拄着拐杖坐在我的书案前,却灰暗着一张脸,怯生生的,连说话都不敢看我。

3

她说我叫孟姝,是相府大小姐。

十岁以前,我是父母捧在掌心的明珠,我娘和我爹还夫妻情深,我每日需要烦恼的只是戴什么珠花,穿什么衣服。

后来十一岁,一个女人牵着孟桃入了府。

她们是我爹九年前就养在外头的,我娘一直被他瞒着。

后来我爹渐渐就不疼我了,他觉得亏欠孟桃母女,原本属于我的宠爱全部给了她们。

她们要住在我的卧房,父亲便命令我搬出去,孟桃看上了我的首饰,父亲便命令我让给她。

那五年里面,大多是我藏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只要孟桃哪里不舒服,父亲的脸色便不好看。

甚至连她贪玩走丢,父亲也觉得是我的错,除夕那夜让我在祠堂跪着。

京城的冬日很冷,奴仆们并不给蒲团,只让跪在青砖上头。

我又冷又饿,跪得头晕眼花时,孟桃母亲来了。

「你害得妹妹走丢,老爷肯定要狠狠地责罚你!」

其实并不是我害的,我拉着孟桃求她不要走远,她却打了我一巴掌。

「你且装着病,说你腿跪坏了,等你爹爹气消了,就好了。」

她说得那样真,十二岁的我以为她是真为我好。

于是那一日我装着腿跪坏了,我爹真来看我了,那是时隔两年,我头一次在他眼中看见愧疚和担心。

为了爹爹能来看看我,我装跛子装了半年。

我不想骗他,可是他关心我的时候,我在心里忍不住贪心地想,那就再装一天,就一天。

半年过去了,父亲的自责和愧疚慢慢淡了,可是我的病没有好。

孟桃娘亲为我请的大夫说,我的腿因为长久歪着走路,所以骨头长歪了,以后只能这样了。

孟桃笑嘻嘻地说我是个瘸子,以后指定嫁不出去。

孟桃娘亲却教我,你多让着你妹妹,少说话,你爹爹就会喜欢你。

父亲有时也会疑惑:

「奇怪啊,当初明快响亮的姝儿,怎么变得畏畏缩缩?」

一边是刁蛮娇俏的孟桃,一边是畏缩怯懦的我。

父亲渐渐地,更讨厌我了。

后来十五岁那年,我遇见了李珣,那时他还不是太子。

我第一次遇见李珣,是在元宵节。

夜游灯会,一路浩浩荡荡的人,我抱着妹妹买的衣物首饰,小心地跟在她后头。

「喂,这些首饰如果丢了,你拿命都赔不了!」

我小心捧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

可是我不知道为何好端端的,怀抱里的珍珠项链会散了,圆润的珍珠如长了腿一样滚得到处都是。

先是一个玩闹的小孩发现了,接着人群就开始嘈杂起来。

「谁的珍珠?」

「发财了发财了!」

我丢了拐杖,跪在地上拼命地伸出手去捡,摩肩接踵间,我的手上被踩了几道脚印。

「求求你们别抢!」

珍珠滚入人群,如同冷水入热油,溅起一片哄闹。

我觉得眼前一黑,蹲下身子大口喘着气,却被人重重推在地上,眼瞧着后头的人就要踩在我身上。

李珣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坐在马上扬起鞭子,马儿如同子夜一般漆黑,一根杂色也无。

他的亲卫们如同天神降临,原本如潮水般熙攘人群忽然静了下来。

「这珠子皆是做了标记的,只怕你们有的捡,没处销赃。」

「蠢丫鬟,谁帮你捡了珠子,还不去谢谢人家。」

我穿的衣衫旧,又无妆饰,他把我认成了丫鬟。

李珣两句话说下来。

八十一颗珍珠,一颗也不曾少。

元宵节的灯火照见他容貌昳丽,无数少女偷偷去瞧他。

我仰起头对他说谢谢,他自马上俯下身,瞧见了我怀中断得齐整的珍珠线,轻笑一声:

「小丫鬟,你这是被人害了。」

他说完这话,一夹马腹,走得轻巧漂亮。

那是十六岁的李珣,鲜衣怒马,恣意潇洒。

后来想想,十五岁那年,这世上对我好过的人不多,阿娘和绿枝算,李珣也算一个。

后来李珣议亲,父亲却觉得他未必能争得过他那几个心狠手辣的兄弟,不愿将孟桃草草嫁了,于是求了圣上,说二小姐配不上,嫡亲的大小姐孟姝还未婚嫁。

圣旨和凤冠赐下,我成了李珣的妻。

4

当我醒来时,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一抬手,脸上泪痕未干。

外头吵闹得很,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少女闯到我床边,抬手便要给我一个巴掌。

我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反手就给她脸上一掌。

「你、你个瘸子,你怎么敢?」

「你还是个傻子呢!」

我理理衣裙下了床,绿枝匆匆赶来,慌忙看我有无大碍。

「没事,绿枝姐姐,她想打我,但是没打过我。」

绿枝看到了她脸上赫然肿起的巴掌印,喜忧参半。

她刚要发作,却发现李珣站在身后,于是哭哭啼啼地说:

「珣哥哥,她打我……」

「是她先动的手,大清早平白闯进别人卧房,你若不闯进来,我的手还能伸出院子,打在你脸上不成?」

李珣看着我,好像头一天认识我一样:

「原来你也不是个实心木头。」

他对一旁垂泪的少女哄了一哄,声音太低,我只听到什么和离之类的字眼,她脸上的委屈方才收了,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扭头走了。

「你收拾打扮一下,今夜有灯会,我带你去逛。」

拉开衣柜,里头一水灰扑扑的颜色。

再拉开首饰柜,里头只有一支珍珠钗子。

李珣等了许久不见我出来,我冲着衣柜努努嘴:

「你家好像挺穷的。」

李珣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说道:「平日里赏银从未刻薄你的。」

「那钱呢?」……

绿枝手巧,为我梳了头,插上那只珍珠簪子。

「这不是阿娘最喜欢的珍珠簪子吗,当初我求了好久也不肯给,怎么现在舍得给我了呀?」

绿枝梳头的手一顿,她红着眼笑道:

「姑娘不是出嫁了吗,自然就舍得了。」说得也是。

李珣只是沉默,并不接话。

元宵这日的人多,灯火伴着蒸腾而上的人间烟火,一副盛世画卷徐徐展开。

鹅黄色的襦裙配着月白色的狐毛斗篷,发间的珍珠簪子光泽温润。

「小姐穿这个呀,像朵迎春花似的,又鲜亮又好看。」

方才试衣时,成衣店的掌柜止不住地夸赞。

我抬头看着李珣,他看着我,呆呆地愣神了好一会。

直到我走到他面前晃了晃手,鄙夷道:

「是不是太贵把你吓着了?」

李珣才反应过来,却不反驳我,只是付了钱。

「小姐慢走!」

我瞧着那花灯也好看,糖人也不错,连着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都诱人。

「李珣,我要那个!诶!这个也要!那个也包起来!」

一路走来,李珣肩上手上提满了东西,我拿着糖葫芦笑嘻嘻地走在前头,还埋怨他走得太慢。

缀满花灯的灯车推过来时,我站在桥上远远地看。

那灯车上有扮相滑稽的丑角,他一出丑,我就笑。

李珣艰难地跟过来时,却有人抢先一步走在他前头。

「小姐。」

那人跟我搭话时,我正咬碎一颗糖葫芦,抬头笑着看着他。

眼前是个温润有礼的公子,他向我作揖,一身月白衫子,看上去倒同我相像:

「方才小姐站在桥上,贺某觉得小姐天真可爱,不知小姐是哪家千金?可有婚配?」

「我是相府大小姐孟姝,还未……」

「她是我夫人!」

那一句还未婚配尚未说出口,李珣就黑着脸打断了我。

「……可是,我很快就不是你夫人了啊。」我小声抱怨。

「现在还是!」李珣威胁道,「兔子灯和糖人还要不要了?」

……行吧,那现在还是。

瞧着我的脸垮下去了,李珣的嘴角却得意地扬起。

贺公子听着我们的对话,瞧着我梳着待嫁的头,又瞧了瞧李珣,虽有疑惑却仍笑了笑:

「贺某唐突。」

我听见贺公子的同伴议论着:

「贺木头你开窍了?我跟你同窗十多年,还以为你不喜欢女人呢。」

「那个男人我认得,是太子李珣不会错,而那位,好像是太子妃……」

「不可能,我也见过太子妃,她绝不是这般性子,更何况还是个瘸子,又不得太子喜欢,怎么会带她出门……」

「可她却说自己是相府大小姐孟姝。」

「大约是太子新宠吧?咱们怎好议论皇家的事情。」

「可怜贺木头,情窦初开,却恨不相逢未嫁时呢。」

我坐在桥边的小亭子里头吃糖人,月亮渐渐升起来了,照见李珣的脸。

虽然我讨厌他,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不黑着脸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眉骨锋利,长睫潮黑。

若说刚刚的贺公子是公子如玉,那李珣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剑。

瞧见我在看他,李珣很罕见地笑了笑:

「在想什么?」

「贺公子他……」

「不许提他!」

李珣的笑容如昙花一现,又是黑脸李珣了。

「他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绕着斗篷上的毛球,好奇道,「李珣,你从前不喜欢我吗?那你怎么会带我出来看灯?」

「……你从前也不会跟我开口要东西,也不会打扮得这么好看,更不会那样笑。」

「哪样笑啊?」

「对着贺……别的男人笑!」

那你的脸从以前就这么黑吗?

我想问但是不敢问。

「可是,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要东西,为什么不打扮呢?」

我想不明白,十岁的我又爱笑又爱闹,那个时候的元宵节,父亲提着我的花灯和糖人,娘亲若不牵着我的手,我怕是早就跑得没影了。

李珣被我问住了,他喃喃自问:

「……是啊,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了。」

「那李珣,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呢?」

「我第一次遇见你,你像个小丫鬟,穿得破破旧旧的,跪在地上捡珍珠,我当然没认出你是相府大小姐,毕竟哪有大小姐会这么狼狈。」

「捡珍珠?为什么我要捡珍珠?还要跪在地上?」我反问,「我在家里打坏那些玛瑙碗,玻璃盏,娘亲也没说过我一句不是。她怎么舍得让我去捡珍珠,万一旁人踩坏了我怎么办?」

李珣沉默。

我脆脆地咬下一口糖衣:

「所以肯定是你在骗我。」

李珣看着我的脸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想到了大夫说不要强硬地提起过去,缓了缓脸色说:

「对,我骗你的,我们元宵节的相遇其实是像今天这样。」

「你梳着很好看的头,穿得像一朵迎春花,你看上了很多花灯和糖人,一路上我帮你提着这些东西,有很多人跟你搭讪,却都被我吓了回去,你说你不是我夫人,却被我反驳……」他这么说着,脸上浮现一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笑容,忽然又停住了。

「后来呢?」

「后来你嫁给了我。」

「然后呢?后来你怎么不喜欢我了?那你不喜欢我我还喜欢你吗?」

李珣被我问住了。

「对了,今天在我房间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打我?」

5

我嫁给李珣这日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吹吹打打,迎来送往,折腾到了晚上。

这天幸福得像梦一般不真。

我端坐床上,听见门被醉醺醺地踢开。

「夫君……」

他挑开我的盖头,我壮着胆子唤他,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我想对着他笑,我想喊他一声珣哥哥,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想和他说当初元宵节初遇一见倾心,说这些年的爱慕如何叫我好好地藏在心底。

「孟桃?」

他愣在原地,似乎连酒都醒了大半。

「怎么是你,怎么不是孟桃?」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的笑容停在了脸上。

新婚这夜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他向来千尊万贵又骄傲自负,哪里像今日,如一头被愚弄的野兽。

我怯怯地看着他,却不知怎么连眼神都惹怒了他,他扯过衣物将我的脸蒙上。

「珣哥哥……疼……」

我几次觉得心口喘不过气又疼得难受,便伸出手小心地捉住他的衣摆,祈求得到他一点温柔怜惜。

他压着我那条病腿,我疼得眼泪止不住地落,却不敢说。

我痛得眼泪都下来了,仍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呜咽。

我怕他嫌恶我的病腿。

不想这种忍耐却惹怒了他,他下意识一个巴掌就落在了我的脸上,扇得我半边脸都肿起。

我以为的新婚夜是温柔缱绻,再不济也是寻常夫妻的相敬如宾。

却不想在我爱慕的少年眼中,我廉价如娼妓,他蒙着我的脸,掐着我的脖子,不许我抬头看他,似乎我是路边生满恶疮的乞丐,让他避之不及。

我蜷着身子,疼得连眼泪都哭不出来,花烛颤抖的火苗如无声落泪的眼睛,将一切沉默着尽收眼底。

窗外的风呼啸,我的心上像破了个窟窿,连风都穿过我的身体。

他已经兴致缺缺,起身擦了擦,将擦身的绸布随意地扔到我身上:

「无趣。」

他推了门出去,外头一群人慌忙跟上,我听见身边侍从诚惶诚恐地问他要去哪。

明月楼。」

我弓着身子,缩在被子里哭到天边微亮。

我不知道当初那个救我于水火的少年郎,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当我放下女儿家的羞涩和矜持,学着去讨好他亲近他,他却讥讽地看着我:

「夫人听过东施效颦吗?」

他不止宿在明月楼,他会带那些莺莺燕燕回来,就宿在我们的卧房。

他要我跪在外头学着,伺候他们洗沐。

我听不下去那些污言秽语,学不来轻佻做派,他却说最厌恶我这般沉闷无趣,畏缩的性子。

他不爱我,却要把我的心摘下,一点点碾碎。

慢慢地,我习惯总称病,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去。

而院子里最多陪着我的,是从母亲院中移栽的葡萄树和那个秋千架。

我总坐在秋千上和葡萄树说话。

我以为日子这样也能过下去,可是有一天,秋千坏了,葡萄树也不在了。

孟桃入太子府第一件事,就是拔了娘亲院子里移栽的葡萄树。

那天冬日没有雪,却下了很大的雨,我淋着雨跪在李珣院外,一次次对他磕头,求他把这棵树给我留下。

我娘亲留下的东西不多,只有那支发钗和这棵葡萄树了。

那天冷得厉害,孟桃却笑着说炭火烧得不旺,一点也不暖,就当着我的面把它丢进火炉。

饶是上天可怜我,雨下得大,也架不住烈火。

我顾不上烫,把它从火中抢出来,抱在怀里,一瘸一拐地跑回院子里。

那个时候我求遍天上神佛,我可以再坏一条腿,但是别带走我娘亲的东西。

可世上没有神佛。

也许有吧,可是他们不要我那条好腿。

那年的春天一如既往地来了。

可是我的葡萄树再也没有发芽。

6

李珣没有回答我她是谁,却带了许多绣娘来为我量身。

我原以为李珣是觉得成衣店太贵,却不知那些绣娘原是来为我做嫁衣的。

这嫁衣织锦绣花,约莫绣进了几十斤的金线,凤尾流光溢彩,凤凰振翅欲飞。

我穿着嫁衣出来时,李珣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愣在那里。

喜娘为我妆扮,那粉扑在脸上时,痒得我一直发笑。

「夫人肤白,奴婢少扑些。」喜娘蘸着胭脂,也被我憋笑的样子逗笑了,「夫人可真爱笑啊。」

「好痒。」我太怕痒了,所以总笑,唇上胭脂就涂歪了,「这要化到什么时候呀。」

这日的阳光很好,照得冬日也生出暖意。

李珣倚靠在门口看我,见我脸上胭脂涂歪了,终于没忍住扭过头轻笑。

黑脸李珣一笑可真好看。

「哎呀,夫人,别乱动了。」

这唇上胭脂还差一笔,我却笑得停不下来。

「我来吧。」

李珣接过喜娘手中的笔,蘸了些胭脂,抬着我下巴仔细地描。

他极善丹青,所以手极稳。

瞧他这么认真,我倒笑不出来了。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唇,他长睫潮黑,认真时眼上像停了只纤长的蝶,蝶翅随着他的呼吸轻颤。

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时间真的过得慢了。

他一点点靠得很近,可是手上的笔却停了。

近得我连他呼吸和睫毛的轻颤都感受得到,近得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

我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画好了吗?」

这一语像是点醒了他的梦境。

他的手抖了一下,胭脂又点在了我的唇边,嫣然一点小痣。

「真笨,还不如嬷嬷画的呢。」

「太子手稳,怕是瞧夫人瞧出神了。」

李珣出奇地没有反驳,只是拿起凤冠为我戴上,怕勾着我的头发,他撩起面前凤冠上的流苏,流苏轻颤,带起万点金光。

那金光像是照在了李珣眼里,他只是看着我,迟迟没有为我放下流苏。

我仔细瞧他,他眼中映着一个小小的我,脸上的婴儿肥好像因为我吃得多了,这几日又找上门来,脸上胭脂红扑扑的,多点的那一笔胭脂痣竟然无端添了风情。

原来我也是个漂亮的新娘子。

「怎么啦?我胭脂又花了?」

「……没花。」他终于回过神,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很好看。」

今天的李珣怪怪的。

不对,最近的李珣都是怪怪的。

他常常看着我发呆,连黑脸的时候都少了。

有时候我瞧着他,他也专注地瞧我,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起来。

「阿娘呢。」我问绿枝,「阿娘怎么不来送我呀。」

「小姐傻了?夫人回金陵老家了。」绿枝笑着,「况且小姐也不是今日真的出阁。」

原来是这样,我又忘了。

「花轿就不必了吧,闹出动静来不好,况且又不是真的……」侍从对着李珣耳语。

「怎么不真。」李珣冷下脸,「一应齐全。」

当花轿真的抬出去时,我只觉得新奇。

岸边杨柳如烟,二月正是开春闱的日子,路上赶考送考的人群,很是热闹。

「原来传闻是真的,太子妃落水后失忆,心性如同孩童,太子为了让她想起来,再行嫁娶之礼呢。」

「可是不是说太子不喜欢那位太子妃吗?」

「传闻传闻,谁知道真假呢,太子和你说他不喜欢了?」

外头议论的声音热闹,我忍不住好奇,掀起帘子去看。

却瞧见了那日与我一面之缘的贺公子,他恰好也瞧见我。

我的花轿和他的马车擦肩。

他看见我时一愣,冲我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可比李珣好看多了,又温柔又像个君子。

「夫人,可不能掀帘子。」喜娘匆忙要为我放下帘子。

我吐吐舌头,冲他一笑,把帘子放下来。

这礼行完已经是月上梢头,我又困又饿,便把凤冠摘下来,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我忽然惊醒,睁开眼,却是李珣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以为他要斥责我不规矩,或者黑着脸问我怎么先睡了。

想不到他开口却温柔:

「累了吧。」

我点点头:

「凤冠很重,你戴你也会犯困的。」

李珣弯了弯嘴角。

「……那我继续睡了?」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好啊。」

红烛高烧,我睡得迷糊,李珣却为我解开衣带。

「乖,穿着这个睡觉不舒服。」

他这么说,我觉得有道理。

可当他靠近时,我的身子忽然一僵。

他的手不经意碰到我的脖颈,明明轻柔又小心,却让我怕得缩住了身子。

「别怕。」

他的声音明明温柔得不像话,却像一只手猛地攥住我的心脏,让我难受得喘不上气。

「你别过来!」

我猛地推开他,蜷缩在床边,戒备地看着他。

他却以为我只是紧张或是羞涩,便诱哄道:「姝儿别怕。」

他借着说话要靠近我,我只觉得他每靠近一步,我的心都疼得不行。

……我怕他。

……我很怕他。

「你别过来!」

看见他伸出手,我尖叫着拼命后退,可是背后却是一道冰冷的墙,没有别的退路。

绝望一瞬间将我击溃,我忽然就哭了出来,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我彻底崩溃了,歇斯底里地求他:

「你别过来……」

「李珣,我求求你……」

「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也许是从未见过我这样,李珣愣住了,他红着眼睛,颤抖着声音哄我:

「好,我不过去,我不过去……」

「姝儿,你别哭,你别怕,我不过去。」

他一步步后退,我不敢放松,仍戒备地看着他,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终于他退到床边,我颤抖的手才停下来,我抱着头,只觉得头痛得厉害:

「李珣,对不起……」

「我想不起来,可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害怕。」

李珣沉默良久,他看着我,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这都是他的错。

过了好一会,我小心翼翼地去看他,他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发现我在看他,他冲我笑道:

「姝儿别怕,我就睡在地上。」

「我不过去,我就在这里。」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那花烛:

「你把它吹掉好不好,它像个眼睛,我害怕。」

李珣慌忙灭了灯,讨好地问我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了。」我将身子缩进被子里,沉默了好一会,「李珣,我们洞房花烛那晚,我也是这么糟糕吗?」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无端感觉到他的愧疚和难过。

「……不是。」他哑着嗓子,「糟糕的是我。」

「不会啊,你那么温柔,糟糕的应该是我。」我躺在床上,忽然想明白了,「我知道了,可能你觉得我怕你,咱们都不是真夫妻,所以你不喜欢我了,你要跟我分开,对不对?」

「……不对。」他苦笑道,「姝儿你很好。」

「既然我很好,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李珣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我听见好像有水滴落的声音。

是李珣哭了吗?

我不知道。

这一晚不知不觉间我和他说了许多,从娘亲的葡萄藤,父亲为我扎的秋千架,到我躲在被子里吃零食挨打,习字时偷懒被娘亲罚。

李珣耐心地听着,他沉默的时候多,陪我笑的时候少。

讲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累得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我听见李珣很轻很轻地问了我一句:

「姝儿,嫁给我以后,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快乐。」

我回答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我大约是胡乱嗯了一声。

第二日我醒来时,李珣却不在房里。

我走出门时,却看见他正在院子里扎秋千架,旁边还有一棵抽了芽的葡萄树苗。

瞧见我站在门口看他,他忙命绿枝为我披上披风:

「风大,若是着凉怎么办。」

话还没说完,他打了个喷嚏,大约是因为昨日睡在地上着了凉。

我解开斗篷为他系上。

他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竟然傻笑起来。

「这秋千架你喜欢吗?」

我坐上去,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

「姝儿,要不要我推你。」

我点点头。

今年的二月不冷,阳光总很肯眷顾。

风吹过我耳边的碎发,我回过头看李珣。

与我目光相触,发现我在看他,李珣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秋千停下来,我仰起头想跟他说说话,李珣忙弯下身子。

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他一愣:

「……姝儿,你不怕我了?」

待他刚要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还是下意识抽回了手。

李珣有一丝失落,却仍勉强地笑道:

「慢慢来,会好的。」

我点点头。

这时,外头却吵闹得厉害。

是那天那个要打我的姑娘又闯了进来,她一进来看见我摸着李珣的脸,忽然变得歇斯底里:

「孟姝!你算什么东西!」

我抱着秋千绳,好奇地看着她。

「你别装什么失忆勾引太子!」

「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他恨……」

话还没说完,李珣轻轻捂住了我的耳朵。

瞧见李珣这般举动,那姑娘的眼睛忽然瞪大,接着就哭出来。

我听不到她说了什么,只看见李珣脸上的不耐。

我拉了拉李珣的衣摆,李珣的脸色忽然就温柔起来,他低下身子。

我仰头,小声地说:

「夫君,她很吵。」

「姝儿,你叫我什么?」他抓住了我的手,欣喜道,「你再叫一遍。」

我摇摇头,不肯再说,只是往李珣怀里躲:

「……我很怕她,我不想看到她。」

「好好好,姝儿讨厌谁我们就把她赶出去。」

那个姑娘被仆妇们拖下去了,连叫骂声都微弱下去。

「……李珣,我好像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

见我垂下头,他的脸色忽然紧张起来,连握着我的手都收了力气:

「姝儿,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那些回忆不想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就一辈子好好地……」

「我们元宵节的相遇就像那天这样,那天才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

「你梳着很好看的头,穿得像一朵迎春花,你看上了很多花灯和糖人,一路上我帮你提着这些东西,有很多人跟你搭讪,却都被我吓了回去,你说你不是我夫人,却被我反驳……后来我去你家提亲,你爹娘好容易才点头,我们一辈子就……」

「不好。」

他的脸色发白,我按住了他的手,抬头冲他一笑:

「我想不起那些事情,可是我记起来了,我很喜欢你。」

「好像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很喜欢你了。」

「李珣,你喜欢我吗?」

他一愣,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看他颤抖着手,眼睛好像红了,他笑道:

「喜欢,也是很喜欢。」

7

任由李珣如何侮辱讥讽,我始终不肯交出那封和离的圣旨。

李珣骂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孟桃却说她自有办法。

这是李珣成婚后第一次带我出门。

画舫热闹得很,我局促地坐着,小心地去看那些笑闹的歌女伶人,他们唱着曲子,讨着李珣和孟桃的欢心。

我以为李珣磨不过我,终于肯承认我是他的妻,所以愿意带我出来。

我心底,是有一点点欢喜的。

却不料席间,孟桃不知从哪偷了我母亲的发簪,她逗我:

「你来抢呀,你若能抢到我就给你。」

她笑着将发簪丢入笑闹的歌伎群里,又一脚踢开我的拐棍。

那是一群最擅长看人脸色的人,他们争相将那簪子抛来掷去,看我拖着腿,焦急地奔忙。

哄笑声在画舫里头回荡。

你经历过那种绝望吗?

那簪子每回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握住,却每每都在我碰到时,被他们笑着踢开。

……只差那么一点啊。

……怎么就差那么一点呢。

……孟姝,你可真没用啊。

我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那簪子就落在了地上,终于有一个歌女不忍心,迟迟没有踢开它。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我眼里闪过一点希望,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要爬过去。

那是娘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我不能再把它弄丢了。

我摸到了它。

可是一只穿着绣鞋的脚却先我一步踩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却是孟桃。

她肆无忌惮地嘲讽我的丑态:

「姐姐,你可真像条狗。」

「像个落水狗。」

她毫不客气地当着我的面夺走那支簪子,然后丢入了水中。

我毫不犹豫就跳下了水。

一月的湖水冰冷,惊起一阵尖叫。

「这可是一月,我不过是逗她玩,她怎么还真敢跳下去啊。」

「她可是自己跳下去的!」

水很冷,我的头好像撞到了什么。

眼前一片刺眼的殷红,不过我都顾不得了,我终于抓住了那支发簪。

娘亲,我不会再把它弄丢了。

我将它紧紧攥在手里,任由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沉了下去。

娘亲,你别担心,姝儿不怕冷,一点也不怕。

……可是阿娘,姝儿真的好想你啊。

……爹爹不喜欢我了,夫君对我也不好。

……娘亲啊,你什么时候,才会从金陵回来呢。

如果娘亲还在,他们是不是就不敢欺负我呢。

最后意识陷入黑暗时,我忽然想起来了。

绿枝姐姐骗了我,阿娘不是回金陵了,她早就不在了。

在我十岁那年的雪夜,她已经病入膏肓了。

她向来身子弱,又深爱父亲,可父亲的负心,小娘的挑衅,如风刀霜剑,日日严相逼,心病将她的身子拖垮了。

床上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却不舍地看着我:

「……怎么办啊,我的姝儿还那么小啊。」

「阿娘,我以后都会听话,我会争气,以后我嫁个好人家,我把阿娘接过去,我们不再受气了……」

「阿娘,你别死,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我拼命擦着眼泪,生怕看不清她的样子。

娘亲很努力对我笑一笑,让我别哭,以后就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动不动就哭了,更不能一赌气就不吃饭。

我拼命地点头,可是眼泪就是不争气,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不再说话了,眼里的不舍让她始终不肯闭眼。

她没说的话我都知道,以后再哭,也没人会为我擦眼泪了。

若是耍性子故意不吃饭,也没人会担心我饿着,百般哄着我了。

「大夫说,说你没事的,你只是生了病,你起来把药吃了,吃了就好了……」

「阿娘,求求你,你起来吃药,吃药就会好了……」

我听话了,我没再哭了,可是阿娘还是没有再理我。

大夫不忍,将我拉到一旁,悄悄告诉我是中毒。

那一夜是除夕,阖家团圆,各家各户都热闹非凡。

可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阿娘了。

8

这几日,李珣总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他小心翼翼地瞧着我的脸色,我要什么他都有求必应。

「珣哥哥,我梦到……」

「姝儿,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一个老神仙,他说如今我的腿好了,可还欠他一条坏腿。」我靠在李珣怀里,眨眨眼睛,「我要还他一条,不然姝儿的腿又要坏了。」

「好,只要姝儿一直平平安安的,要谁的腿都好。」

「我要她的。」

这天的阳光很好,李珣种下的葡萄藤也抽了芽,我坐在院子里,李珣为我温一杯牛乳,温声哄我喝下。

孟桃被摁在院子里,一开始口中叫骂,又念什么和李珣的过往。

李珣皱皱眉头,仆妇很识趣地将她的嘴用布团塞上。

随着板子落下,她的声音一点点微弱下去,衣裙上洇出斑斑血迹。

不多时,她连气息都弱了,已然不动了。

「珣哥哥,让他们别打啦,姝儿看着都替她疼。」

「好。」

我那条腿其实不曾坏过,只不过孟桃她娘太狠毒。

她知道,这世上最难治的是心病。

她让我装病,又让大夫笃定我的腿坏了,告诉我不可用正常姿势走路,否则这腿就要截了。

我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哪里知道这心魔难除的道理。

「孟姝,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倒是提醒我了。

我娘亲已经不在了呀,她小娘怎么可以活得好好的。

我靠在李珣怀里,闷声说:

「珣哥哥,我想阿娘了。」

李珣却为难了。

「我想见见妹妹的娘亲,以尽孝心。」

听我这么说,孟桃挣扎着爬起,她死死抓着我的裙摆:

「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阿娘做什么?」

「孟姝,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你放过我阿娘!」

「孟姝,从前是我对不起你,我骗李珣,我骗他是你求了父亲,你以性命相逼,让父亲为你求亲,李珣才那样对你,我知道你喜欢李珣,我就故意去接近他,又挑唆是你设计,才害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害你许多,我害你跪祠堂,我害你变得那样畏缩胆小。」

「可是凭什么啊!凭什么你母家威势赫赫,早年逼迫不许我父亲纳妾,凭什么我和我阿娘那些年受尽冷言和世俗的眼光,我阿娘她有多难,我小时候她就抱着我哭,别人骂我是没爹的孩子,那些日子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凭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你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同样是父亲的孩子,怎么你就能娇生惯养!名正言顺地养在父亲身边!」

「怎么你什么都有!怎么养在外面的不是你!」

她哭着说了许多,到最后力气渐渐没了,却不肯放开抓住我裙摆的手:

「姐姐,我喊你一声姐姐……」

「你放过我阿娘好不好,她很可怜的,她夜里偷偷哭……」

「我死,我去死好不好?姐姐,你求求太子,求他放过我阿娘……」

我大约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她。

那是个春日,她母亲牵着她的手,她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晓她是我父亲养在外头的。

我见她的第一面想的是,如果我有她这个妹妹就好了。

我曾经无数次央求母亲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看着别人家姐妹情深,我就羡慕得不行。

最好是像她一样的妹妹,看上去娇娇弱弱的。

她年纪大约比我小两岁,如果她是我妹妹,我可以把我最宝贵的那件蜜合色襦裙给她,还有前几日父亲为我买了一支金桂流苏簪子,她戴着一定很好看。

等到元宵,我和她一起去看灯,元宵节的人很多,她是我妹妹,我一定会看好她。

我还要拿出我的零花钱,为她买一盏兔子灯,为她买一个糖人,那家糖葫芦也好吃,我也要买给她。

她只管逛,我愿意跟在她身后,为她拿着许多东西。

如果她是我妹妹,我都愿意。

不等我继续胡思乱想,她躲在她母亲身后,真的开了口,她说:

「……姝儿姐姐,我叫孟桃。」

那个春日多像今日,阳光明媚,鸟雀啁啾。

怎么回忆里痛苦的日子,总是很好的天气。

记忆里那个怯生生的脸与脚边苍白的脸逐渐重叠。

「姐姐,求你……」

「你放过我娘亲,好不好……」

我将裙摆一点点抽回。

她的眼睛终于没了最后一丝生机,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

李珣下意识要护着我,她却撞在了回廊的柱子上。

「……姝儿姐姐。」

她最后喊了我一声姐姐。

不像第一次见面时,我跑上去拉住她的手。

我只是转身离开,没有应她。

从她的话语依稀间拼凑出一对可怜的母女,因为我那个两头欺瞒的父亲,受尽白眼,日子过得很艰难,所以对我母亲恨意根深蒂固。

而我母亲的母家不过是金陵一处寻常人家,何曾威势赫赫能威逼堂堂宰相不敢纳妾?

是她母亲心气高,非正妻之位不要,还是我父亲要挣个贤名,平白坑害了两对可怜的母女。

都不重要了。

我父亲已经卸任,人走茶凉,在朝堂上搅弄不了风波。

不过是个眼花耳聋的寻常老人罢了。

人老了,吃坏了东西自然会生病,生病了一个不防就会死。

就像我娘亲一样。

令我意外的是,孟桃她母亲倒是平静,我父亲却对我破口大骂。

不过是我小时候听惯了的那些,这么些年了,骂也骂不出什么新意,无趣得很。

李珣沉默着陪我做完这些一切。

「珣哥哥,你怕我吗?」

「不怕。」他眼中的认真不假,「我陪着你,怎样都陪你。」

这话他说那么多次,我都有点腻了。

马车外头热闹,原来是放榜的日子。

我掀起帘子往外看,却看见今年的状元郎游街。

高楼红袖招摇,抛花掷果。

原来他叫贺知,是好名字。

连中三元,殿试又颇得圣上青眼。

怪不得鲜衣怒马,春风得意。

这一抬眼,不防又撞见他的笑容,这一回看得仔细。

他容貌昳丽,见之忘俗。

如高山皑皑雪,凌空皎皎月。

「好巧。」他说。

「是啊。」我笑了笑。

「姝儿,你在同谁说话?」李珣问。

我放下帘子,笑道:

「你不认识。」

几个月过去了,李珣始终守在我床边。

别说,挺像只忠心耿耿的狗。

我笑着撑着手看他:

「珣哥哥,我想起来圣旨放在哪里了,你要不要,我拿给你。」

他忽然就慌了神:

「姝儿,我们不提这个好不好?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好呀,那珣哥哥答应我一件事。」

9

京城中人人议论,状元郎贺知,不知怎么得了太子青眼,竟然进了太子府长住。

没人知道,他不是得了太子青眼,是得了太子妃孟姝的青眼。

李珣跪在门外,听着房内我和贺知的动静。

贺知是个极有趣的人,博学广知,进退得宜,不像李珣,令我生厌。

贺知说起母亲的故乡金陵城,那真是很好的地方,不像京城,到处都是不堪的回忆。

听贺知说,李珣在外头垂着头跪了三日米水未进,终于在第四日昏死过去。

太医说他是气逆血亏,身子恐怕会落下病根。

「知道了。」

「太子高烧不退,一直唤太子妃您的名字……太医说,若是您去看看,可能太子能醒过来……」

传唤的奴婢总说这句,耳朵都长茧子了。

「头一次见你,只觉得你笑得动人,倒不知你是这种倔强脾气。」

灯下看贺公子,倒真是如玉如霜,赏心悦目。

怪不得那么多公主争着给他下诗会帖子。

「他病是为他自己。」我为贺知沏茶,「他曾经让一心爱慕他的女子跪在门外,听他与旁人苟且,那女子是谁我不大记得了,也许是故人吧。」

贺知来太子府,不过关起门来,陪我下了一日棋,讲了一日诗词,聊了一日的人生。

「他心中有鬼,便以为旁人同他一样烂到骨子里,都要糟践自己报复旁人。」

「既然不记得了,不必勉强自己去想。」贺知笑笑,「太子第一次传召,贺某还以为是公事。」

「若不是你,我再想不出第二人,如你这般光明磊落。」

「姝儿姑娘说错了,贺某的心思并不光明磊落。」

贺知一笑,竟然有一点不合他外表的促狭。

他如此坦诚,倒叫我不知如何接茬。

和离的圣旨我放在了卧房的书案上。

李珣病倒了,朝堂之事诡谲,另议国本的折子是贺知递上去的。

那是个秋雨连绵的日子,贺知送我和绿枝到驿站。

「谢谢贺公子,山长水阔,此去一别,不知何日相见了。」

贺知并不接我话茬。

我坐上马车,行至半路,却发觉哪里不对。

我掀起帘子,却瞧见马上的贺知。

他瞧出我的疑惑,笑道:

「圣上最厌旁人妄议国本,我为了避祸,已请辞回家做个教书匠。」

「听闻太子的病渐渐好了,贺某担心万一姝儿姑娘又想下棋,寻不着第二人。」

「说来真是不巧,贺某老家却在金陵。」

绿枝冲我挤眉弄眼地笑:

「姑娘说的是,山长水阔,一如人生。」

是啊,人生辽阔得很。

不必再拘于一场十年的幻梦。


李珣番外:

孟姝是我的妻。

成婚前,我以为嫁给我的是孟桃,毕竟元宵节她好奇又大胆地打量着我,后几次宫中集会相见,她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畏缩小气,这样的女子着实新鲜。

当几次私会时,我试探着提及婚事,孟桃的眼中浮现一丝了然的笑意:

「你不要提我,否则传出去于我名声不益,只说要娶孟家小姐便是。」

那时的我不明白,还以为是女儿家的羞涩和两心相悦的欣喜。

我向父皇求娶孟家小姐时,父皇叮嘱过一句无论如何结发夫妻不许废弃,还说我母妃生前也相中过,是个很好的姑娘。

那时我沉浸在喜悦中,并未细想过世的母妃何时见过孟桃。

直到喜帕挑开,那一张羞怯却陌生的脸。

竟然是她姐姐,元宵那天被我误认为是小丫鬟的孟姝。

听见我喊的那声孟桃,她迟疑片刻,眼中的欣喜一点点熄灭,她慢慢将头低了下去。

在那一刻我就明白自己被愚弄了。

是孟相?是父皇?还是她?

泄愤间,我掐着她脖子,她极力掩饰着那条病腿,欲盖弥彰的欺骗让我怒火更甚。

可是除了她,还能是谁呢?

若不是个残废,哪里至于这般算计?

后来孟桃哭得梨花带雨,她说家中担心姐姐一辈子嫁不出去,便对圣上说相中的是大小姐孟姝,又拿当初我母妃说过的话做幌子,使出了这个调包计。

我信了她的话,便纵着她虐待孟姝。

因为九岁那年,母妃曾见过孟姝和她母亲。

只是那日我秋猎不在宫中。

当我领着一队随从浩浩荡荡地回来时,孟姝乘的小轿正与我擦肩。

那是个细雨如酥的三月,我只瞧见帘子上的流苏轻颤,轿内探出一个朦胧的笑脸。

接着就是嬷嬷忙不迭叮嘱:「大小姐,快放下帘子,前头可都是人呢。」

「那可真是一个爱笑又乖巧的孩子。」母妃感慨,「只是太小了,不然我可真想赶紧给珣儿定下来。」

母妃这么说着,我忽然想起那个模糊的笑脸,但是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回想从前,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我其实都没有仔细看过她。

记忆里的她总是一个瘦瘦小小又灰扑扑的模糊身影,坐在她院子里的秋千上一言不发。

所以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有把那个模糊的笑脸想起来。

后来孟桃入了府,我想让她交出那张允准和离的圣旨。

好巧不巧,她失忆了。

她醒来知道我是她夫君时,第一件事是像个孩子一样垮着脸,大哭起来:

「绿枝姐姐,我怎么会嫁给他?」

第二件事就是那条病腿不治而愈。

当我问起孟桃时,她只顾左右而言他,说不知道,兴许是装的,为了博取同情,毕竟孟姝心机深沉,精明算计。

我觉得孟桃在说谎,但是我不想疑心她,她本性单纯善良,又被她姐姐坑害,所以她不愿提起孟姝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

失忆的孟姝不像孟桃口中那个爱算计的孟姝,倒像是个单纯的孩童。

大夫叮嘱我多陪着她,顺着她的想法去回忆,要更耐心一些。

元宵那日,我才发现她并不像孟桃所说,生来就暮气沉沉,也不是不爱打扮。

她是没有几身像样的鲜亮衣服和首饰。

鹅黄色的襦裙配着月白色的狐毛斗篷,发间的珍珠簪子光泽温润。

偏偏她很爱笑,对着成衣店老板也笑,对镜子里的自己也笑。

都说灯下看美人,元宵灯火荧荧,衬得她像最鲜嫩的一朵迎春花。

「好看吗?」她冲我挥挥手。

我看着她,忽然心里一动。

并不是喜欢,也算不上心动。

是记忆里那个雨天的笑脸忽然清晰起来。

那天擦肩,她大约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掀起帘子,好奇地瞧着外头。

母妃说那是个很爱笑,很懂事乖巧的孩子,只是看到她,心情都会好起来。

若是眼前的孟姝,也难怪母妃会这么说。

「小姐慢走!」成衣店老板一句话提醒了我。

绿枝给她梳了待嫁的头。

她不是小姐,是我夫人。

这个想法浮现时,我心头竟然有一丝窃喜,让我自己都愣住了。

「你在那里愣着干嘛呀!」

她站在花灯下偏着头看我,不等我胡思乱想,下一句就开始鄙夷我:

「小气鬼,嫌我花你钱了是吧?」

一路上,她瞧着那花灯也好看,糖人也不错,连着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都诱人。

「李珣,我要那个!诶!这个也要!那个也包起来!」

她自作聪明地明白了一件事,花钱会让我不开心,而她乐得见我不开心。

我提着大包小包时,她正在桥上看戏。

那灯车上有扮相滑稽的丑角,他一出丑,她就笑。

不等我过去,有人抢先一步跟她搭讪。

那一身月白衫子和我刚买给她的斗篷,有种碍眼的般配。

「我是相府大小姐孟姝,还未……」

「她是我夫人!」

「……可是,我很快就不是你夫人了啊。」

她委屈地低下头,声音也小了。

这一句将我堵住。

我想到现在对她的好,对她的耐心和纵容,不过是为了她藏起来的和离书。

等她好起来了,就不会是我夫人了。

我的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但是也不能让旁人惦记。

「现在还是!」我威胁道,「兔子灯和糖人还要不要了?」

她的脸垮了下去,不知怎么,看她吃瘪,我竟然有些愉悦。

「别不高兴了,我买了饴饼。」

这是我第一次哄她。

月亮升起,她坐在亭子里看我,几次连糖也忘了吃。

「李珣,你从前不喜欢我吗?那你怎么会带我出来看灯?」

「……你从前也不会跟我开口要东西,也不会打扮得这么好看,更不会那样笑。」

「可是,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要东西,为什么不打扮呢?」

她将我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孟桃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元宵过后,孟姝变得爱笑,大约也觉得我不算坏,所以很肯黏着我。

午后我作画时,她常常托腮看着我发呆,察觉到我在看她时,又欲盖弥彰地别过头去。

「想看就看吧。」我逗她。

「我才不想看。」

她这么说着,却凑上来仔细地瞧。

画的是我母妃,很早以前病逝了,后宫莺莺燕燕,大约父皇也记不得她的样貌了,她也很少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我见过她,她和我说有一个画画很好的哥哥,还想带我见见,但是他今天不在,阿娘说我们下次再来,就能见到了。」

但是没有下次了。

那年秋天以后,母妃的身子就迅速衰弱下去。

而奉命调查孟家的人告诉我,孟姝的阿娘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了,而那年恰是孟桃和她小娘入府的时候。

「我也很想我阿娘,但是她去金陵了。」她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很认真地说,「金陵离京城很远,我不能常常见到她。」

「从前娘亲出一次远门,我都会想很多话存在心里,等她回来跟她说。」

「等下次阿娘回来,我跟阿娘进宫时,带你一起去看她,你可以像我一样存很多话在心里,到时候慢慢跟她说,好不好?」

她仰头看着我,说得那样小心又认真。

我突然抱住了她,不想让她看见我红了眼。

她一愣,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们可以攒着把画给她看,她还答应了我阿娘让哥哥教我画画呢。」

午后的阳光照进来,她身上有一点很温暖的味道,让我迟迟不舍松开手。

她不像平日里牙尖嘴利地刺我,只是任由我抱着。

那天她努力想起和我母妃的匆匆一面,搜肠刮肚地想着她说过,或是编出她没说过的话。

连一句寻常的问候,她都能反复提起。

「那天下雨,她叮嘱我回去路滑,要我小心,她可真是个温柔的人。」

「她还留我用晚饭,但是阿娘不许,但是她宫里的点心好吃,饭也一定很好吃。」

「阿娘也说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整个人欣喜起来:

「她们还说了一会子悄悄话,等我阿娘回来,我帮你问问!」

……问不到了。

如果她想起来阿娘已经不在了,又会再面对一次怎样的痛苦?

我忽然有点不希望她想起来了。

绿枝说的,和查出来的差不多。

是我瞎了眼。

孟桃不如她所言那般单纯无害,反而心如蛇蝎,这些年在她的刁难下孟姝的日子很难捱。

从开朗爱笑到畏缩怯懦,从元宵陷害到那条病腿,而这门婚事也是她精心送给长姐的一场噩梦。

孟姝并不知情,她只是怀着一腔爱慕嫁进来,还以为老天终于肯垂怜她一回。

可我将她和她的心都撕碎了。

新婚之夜那日,她红着脸,鼓足勇气抬起头,大约是这么些年,头一次笑得那么单纯又欣喜。

如今想想那个笑容,竟然令我心疼又酸涩。

她轻轻唤了我一声夫君,我故意压着她那条病腿,她眼泪大颗地滚落,却咬着下唇不肯呜咽。

她努力想表现得如常人一样。

可也许是太疼了吧,她终于哭出声。

我原本是可以拉她一把的,可我把她推进了深渊。

她是怎么独自面对那个破碎又难堪的夜晚的?

我不知道。

可是从那以后,她再不敢抬头看我,也再没笑过了。

好在现在的孟姝很爱笑。

连喜娘为她妆扮时,笑得喜娘也忍不住跟着她笑。

这日的阳光很好,照得冬日也生出暖意。

我倚靠着门看她,她也偷偷看我,奇怪的是,被我目光捉住的是她,忍不住笑的竟然是我。

「你不黑着脸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

是吗?

我心里忽然有点得意。

「哎呀,夫人,别乱动了。」

这唇上胭脂还差一笔,她却笑得停不下来。

「我来吧。」

我接过喜娘手中的笔,蘸了些胭脂,抬着她下巴仔细地描。

我忽然靠近,她似乎紧张起来了,也不笑了。

「孟桃姑娘说身子不舒服,让您去瞧瞧呢。」有丫鬟忽然来通报。

她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

「你要不要先过去?」

「嘘,别说话。」

她乖巧地安静下来,我仔细看着她。

说是画胭脂,倒像是将那年擦肩时的匆匆一面描摹得细致。

不知是不是命运作弄,我们好像总在错过。

如果没有孟桃,她会是什么样呢?

我的母妃很喜欢她,我们会顺理成章地成婚,大婚那日,她会娇怯唤我一声夫君,鸳鸯帐里化成一滩春水,婚后她还是这么爱笑爱闹,元宵我们去逛灯会,她挽着我的手,不会有不长眼的人以为她还未出阁,午后闲暇时,自己会为她画眉画胭脂,再画一张她羞怯,或是元宵灯下回眸的样子。

也许我们会有一个孩子,女孩像她一样爱笑,那男孩会不会多像我一点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样就没有痛苦,没有不堪的回忆,她的眼睛也不会黯淡下去。

就像现在,她眼中只映着一个认真专注的自己,也只有自己。

「画好了吗?」

她点醒了我的梦,我的手抖了一笔,她的唇边多了一粒胭脂痣。

短短的两笔,我好像已经过完与她的半生。

「真笨。」

她戴上了凤冠,我迟迟不愿放下一层流苏看她。

好像那一层流苏始终将我们隔着,让她成了一场伸手抓不住的幻梦。

但那是她的噩梦。

红烛摇曳,她的哭泣和害怕让我想起来我是个多么糟糕的人。

如果能让我回到那天,用十年二十年的寿数去换我都愿意。

她缩着身子躲在墙角,她努力想伸出手去触碰我,可是潜意识里的记忆让她退却。

我看她崩溃地大哭,怕得浑身发抖,却还和我道歉。

我的心像被撕扯着,疼得说不出话。

我要说什么呢,说我当初如何践踏她,才让她这么怕我?

我不敢说。

天边最后一点月色暗淡时,我终于将她哄睡,她梦里还缩着身子,抓着被子不肯松开,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我开始害怕了,我怕她想起来。

我坐在地上想了一夜,想到了我能想到的所有补救方式。

为她架起一架秋千,为她栽上一棵葡萄藤。

我甚至卑鄙地祈求上天,不要让姝儿想起来。

我愿意用一辈子去弥补。

秋千架起来了,她坐在秋千上发了好一会的呆,不笑也不说话。

我不安地看着她,乞求她能笑一笑,哪怕像平常那样刺我两句。

可是她没有。

忽然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侧脸。

她笑了。

可是不合时宜的吵闹打扰了她的笑容,她好奇地看着叫嚷的孟桃。

我生怕刺激到她,触动她的记忆,忙为她捂住耳朵。

仆妇们很识相地将孟桃拖走了。

我终于松了口气,姝儿却开了口:

「我好像想起来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跳都停了。

我慌不择言地握住她的手,我希望她说的不过是顽话,我一次次和她重复我们元宵美好的初遇,编撰我们不曾有过的温馨和爱恋,希望能在不堪的过去上粉饰一层妆饰。

见我如此紧张,她扑哧一笑:

「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很喜欢你。」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很轻松地攥住了我的心。

而在后来的日子,我也明白她都想起来了,可只要她愿意陪着我,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要孟桃的一条腿也好,要弑父报仇也好,甚至要我的命也好,都好。

都好过她不理我,躲着我,怕我。

可她却笑着跟我说,她喜欢贺知,只要贺知陪她几日,我们之间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她还愿意对我笑,喊我夫君,和我既往不咎。

「毕竟当初我也跪在外头,听了三日呢。」

那贺知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而他是喜欢孟姝的,我看得出来。

三日府内无一仆妇,也谢绝见客,府内上下除了我们空无一人,寂静得如死去一般。

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一门之隔,我只听见她笑,听见他低语,窗户映着他们的影子,如鸳鸯交颈。

我想不到她温声软语的样子,想不到她在他怀里撒娇示弱的样子。

那些我都不曾见过,如今也不敢去想。

我只能想到当初她跪在门外哭泣,一次次磕头求我放过她,瘸着腿去捡那支珍珠发钗的样子。

那些龌龊的,愧疚的回忆,一点点把我心碾碎。

而我,也不配喊一声痛。

是我咎由自取,一点怨不得旁人。

高烧这几日,我总是做梦,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我梦到姝儿对着我笑,依偎在我怀里甜甜地唤我夫君。

可是醒来后,他们告诉我姝儿将和离的旨意留下,一个人毫不留恋地走了。

如庄生梦蝶,我想眼前的这一切都不真,所以不愿醒。

因为姝儿不会不要我。

她说过对我是一见钟情,新婚夜揭起盖头时,她眼中的欣喜那样真。

她说过只要我答应她,过去的事情都放下不谈。

慢慢地,我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梦里的我一次次尝试回到那个细雨迷蒙的春日。

她从我母妃宫中走出来,我纵马赶路,拦住她的轿子,再央着母妃定下这一门亲事。

不会有孟桃,不会有不堪的回忆,她眼中的笑意始终不曾散去。

如果能回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回不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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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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