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卓 美:光阴半百

光阴半百

文丨卓 美


旅游、睡到自然醒、做美食、写想写的东西,这是我认为的我即将要过的日子。快退休了,等于拴在脚脖子上的绊脚绳被割断,身心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现实,不是这样的。

  临近退休的时候,某天慌着递资料给同事,左胯碰在办公桌角上。心头暗想,会不会在不断出血,我凝血功能极差。左胯开始疼,五天后,鼓出一个馒头大的包。去住院,医生从血包里抓出来两把碎血块递给我看。本以为,抓干净缝合好也就完事。事情不简单,出血的地方还在出血,医生只好用一小叠一小叠的纱布往里面塞挤,压迫止血。我痛到喊出异样的声音来。给我做手术的,是个说话尖酸的女医生,她说,人家高中生也碰在桌子角上,一个黄花大姑娘都没像你喊成这样。我没有回她嘴,一是无力,二是像我这样年近半百皮糙肉厚的妇人,喊疼,在她那里属于矫情,狡辩不如闭嘴。谁没有当过黄花大姑娘?疼加委屈。那几日,我一个人举着液体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即使叉开两条大腿走路,伤口也扯着胯疼。那几日,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年岁加持的苍凉感以及某种失落。生病的时候身边无人照应,多少有些苍凉。

  光阴半百的人跟自我身体的对抗,根本就算不上事。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背个大包,拖个拉杆箱朝高铁站广场走。天气巨冷,大风吹得手脸冰凉。我正式退休了,要去贵阳给女儿带孩子,要换一种生活来过了。仿佛远赴边关去履行使命,顿觉有种悲壮感。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退休后又上岗的人多如牛毛。现实就是那么逼你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产假休完,孩子送去单位托儿所,三四个月的孩子人家都给你带。现在的托儿所,要年满三岁的娃才可入托,年轻人半年产假休完得去上班。无法衔接的时间,成为生活的一条裂缝,飕飕的冷风从裂缝吹进来。除请保姆,除两边的老人,谁去堵住这条裂缝?请保姆,不是人人都请得起的。在体力上,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带孩子的精力是远远不够的。我讲不清楚都干了些啥,就觉得力不从心,就觉得疲惫。女儿女婿晚上不让我照顾孩子,于我,这简直就是福利了。晚上,我如果睡得着,能持续睡上三个小时,这足以让我欣慰。尽管这样,睡眠不足的状况始终难以改善,半年不到,我苍老到不敢照镜子。

  这个时候,我父亲肺部严重纤维化,生活无法自理。我母亲的腿脚也越发不好,走路要倒的样子。我带着小外孙从贵阳回到盘州照顾父母。第一次从沙发上抱父亲到坐便器上大便的时候,坐便器一让,我跟小妹将父亲抱漏在地。父亲拉完后,我跪在地上给他擦,他伸手来夺我手里的纸,想自己够着去擦,没够着。我给父亲擦屁股的时候,他脸上出现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真是难为保守的父亲了。好是不可能好的了,活一天就是他捡来玩的。这是医生说的话。腿脚肿得一按就出水的时候,我们又将送父亲送去医院住上几日。家里买了制氧机,父亲回家后,成天被制氧机的线牵着鼻子走,他跟个可怜的提线木偶一样。我们,是提线的人,我们提着父亲的命、他的呼吸、他身体的鲜活。


 而我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更年期,成了绕不过去的火焰山。更年期这种病,在一些人的心里是一种笑话,上不了台面的笑话。比如在我家老李那里。我干着活,毫无预兆的瞬间大汗直冒。瘫在沙发上,我说我不行了,虚软得只剩下半条命了。他说,我也犯更年期了,我连女人都碰不动了。然后他大笑,笑到我能看见他嗓子眼上吊着的红艳艳的小舌在跳舞。疼痛是个人的事,跟写作一样。从此,再不跟他提“更年期”几个字。都换不来半句安慰,有啥意思。独自体验吧,体验心慌气短,失眠,脱发,月经音信全无。体验大把大把地吃药,面如死灰,内心枯槁。有朋友说,以她的经验,跑步,跑累了自然就睡得着了。我没敢大跑,双膝积液的人总是有所顾忌的。大跑不行就小跑,晚上十点,我还在父母家后院小跑。跑着跑着,屋子里传来声响,父亲要拉了,得去跟姐姐搭把手。

  某次,父亲坐在沙发上颓然倒下去。小妹呼喊,号哭。我急着给父亲做心肺复苏,三分钟后他睁开眼睛,单眼皮下茫然的眼神,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赶来。我累瘫,心头的急加上身体的虚弱,我觉得自己跟父亲一样,刚刚死过一次。在此之后的某天,一整条街停电。小妹脊背上背着台制氧机,我脊背上背着我小外孙,我们用轮椅推着父亲去另一条街我大妹家就电,我们像几个逃难的人。父亲的脸色跟茄子一样,眼神空茫。奋力推着父亲,我大汗淋漓。那次,我又一次感到体力不支。人行道上人多到无法前进,我们只好从车道上走。父亲真是绝望了,他扭过头来无力地摆手,示意我们往回推他,死也要死在家里。没有听他的。继而我想到,如果那天我没有给父亲做心肺复苏,没有将他从昏迷当中救过来,于他,那是不是一种福气。缺氧的人间,毫无美感可言,是我让父亲活受罪了。这事,我后悔过一阵子。在父亲的呼吸趋于平稳的时候,他能吃下一点点美食的时候,我又觉得,这种后悔是一种多余。

  父亲又住院了。医生说父亲的心脏已经比别人的大一倍,是早就不行的人了,还活着,已经是个奇迹。县中医院没有电梯,这次检查完,我弟弟也不在身边,一时半会的也找不到人来抬父亲上三楼。父亲的脸和嘴已经青到发黑,回病房上氧是不能耽搁的事。我背父亲,他推了我一把没推开。姐姐八十多斤,父亲一百二十多斤,她不可能背得动。那是我第一次背父亲,第一次背比我自身体重还多二十斤的重量。姐姐在后面扶着,我打着腿颤朝上爬。我小外孙刚刚会走路,他扶着栏杆远远跟上来。父亲憋坏了,眼睛都憋鼓了一样。到病房上好氧气,他恶狠狠地看着我,单眼皮跟两片柳叶一样。我知道他想说啥,我讲,我都没觉得怎么费力就上来了。父亲用青紫的指头戳我脑门,无力地闭上眼睛喘息。我下楼去,在二楼拐角处接到小外孙,他非要自己走上去不可。我的两个脚脖子里面应该有两副垫子,那垫子像被压瘪了一样,甩几下也没见好。


 父母家后院有棵很高大的银杏树。那几日,金叶子一直在飘零,打着旋飘。父亲昂头望着,他讲,你看,像纸钱一样飘在我身上。我一片片捡掉父亲身上的金叶子,风来了,更密集的金叶子又落下来,父亲怀里又是厚厚一层。此刻,任何人坐在这树下,怀抱的,都只能是秋风秋叶。你看,人跟树都斗不过时间呢。只是,如果父亲没生那么重的病,如果他不是在熬度日子,我们一定听不到落叶的碎裂声。时间在抛弃树叶,在抛弃人。身在时间深处,父亲跟我们,得接受时光枯人的现实。

  一早起来,父亲说他害怕,我跟妹妹一人拉着他一只手。拉着拉着他眼睛发直,继而合上。我们兄妹几个都在,奇怪的是,我们都没有号啕大哭,就像这不是生离死别一样。默默给父亲洗擦了身子,给他穿戴整齐,抬着他出门,去往停放的丧场。我背着小外孙,提着纸钱跟两把香烛跟着。那天,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跟不上远去的一队人。我看见,盖在父亲身上的红被子在人群中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大街上,就只剩下人潮了。你看,一个五十一岁的女儿,她都陪不了父亲走最后的一小段路。

  之前,母亲嗜睡,头疼,大小便失禁过,可她死活都不去医院好好看看,她担心我们照顾不过来。安葬好父亲的第二个星期,我们强行带母亲去县医院检查身体。出结果的那天早上,我从自己家住的新城往老城赶,抱着小外孙坐在中巴车上。妹妹来电话哭诉,说母亲脑壳里面有个鸡蛋大的脑瘤,压迫神经,这都是造成她的腿脚、视力、吞咽、大小便等等功能丧失的原因。下车的时候,我抱小外孙放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他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时没站稳倒下去,头碰在停在旁边的摩托车上,好哭了一场。背个大包,抱着他往医院去看母亲,上楼梯的时候,我双腿跟棉花做的一样使不上劲。

  其他兄弟姊妹都在忙着谋生,姐姐跟我是退休人员,我们俩成为照顾母亲的主力。这个时候,母亲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她时常拉肚子,一拉几条裤子都得换,我跟姐姐一个抱扶着母亲站在床边,一个给她擦洗身子。母亲双腿打颤,眼泪一串串地掉。她想不到她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这样,我们也没有想到,之前,她还帮忙我们照顾父亲的。我们将母亲带到昆明,医生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那一天的到来了。腊月二十九,我们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姐姐的小孙子也被她儿媳妇给送了过来。于是,我们俩成了双肩挑担的人。

  晚上,母亲旁边的小床就成了我跟小外孙的专用床。姐妹们或者我弟媳妇,睡在外屋的三个大沙发上。母亲一整夜掀被子,掀开一角又自己盖上,盖上又掀开。你无法想象,她正在忍受多大的折磨,她到底有多难熬。我整夜醒着,熬度着,时不时起来看看母亲的纸尿裤,湿了就给她换,给她擦洗。听到动静,姐妹们也都起来一起弄,或者喂母亲喝水。见母亲脸色不好,给她上氧气。没过几日我开始头晕,有次晕倒在厨房,手里拿着把菜刀倒下去。被姐妹们逼回家去休息了几天。看不见母亲,我心头成天跟猫抓了一样难受。三天后,我背着小外孙赶回母亲家。

  母亲走了,给我们留下一封遗书,那是她半年前就写好的。遗书的主题是,让我们帮她照顾好我的大弟弟。我大弟弟早年离婚,有脑梗,有糖尿病,有高血压。其实,不用母亲写,照顾大弟弟的事,我们自会操心。我就是觉得,人活在世上,总有使命召唤。生而为人,得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不然,爱、亲情,得从何说起。


 疫情放开后,药店空空如也。小外孙的奶奶阳了,于是,在奶奶家那个小的小外孙也转至我家。而我家里,除了退烧的红药水还有那么小半瓶,再没准备多余的药物。于是,在他俩反复烧到39 、40 的时候,我只好带往医院跑,两个都输液治疗。全身心照顾他们去了,待他俩情况稳定下来,我已经是连续发烧六七天的人。待孩子奶奶身体恢复一点,把孩子又接了去,我这才去医院检查自己的身体。这时候,我的双肺下部,已经出现很多模糊不清的白点,感染,已经到了不住院治疗要活不成的地步。住院治疗期间,某天晚上,我回家洗了一下身体,套着洗澡巾的手在肋骨那里杵了一下,过后,打嗝都疼。在医院检查下来,第五根肋骨骨折,骨折附近有出血点,那些血,正往胯部淌,以至于,胯部又疼又鼓,跟上次碰在办公桌角上的痛感一模一样。

  我躺在病床上。窗外后墙上挂着几吊藤蔓,它们是从大石头的缝隙里长出来的。我无法想象,那里面能有多少养分养它们的命。风一荡一荡的,一直在荡。藤蔓的样子很葱茏,充满倔强。


卓美,彝族。鲁迅文学院17期少数民族班成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百家》《民族文学》《天津文学》《野草》《山花》等。曾获“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贵州“金贵”民族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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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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