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老营房

在一个春雨潇潇的日子,我回到离别近二十多年的位于天山牧场的老营房。

远处,巍峨的博格达峰云遮雾障,难以看到它银白的面容。沟里的白杨树已绽开了嫩绿的叶片,在微风里轻轻作响。山坡上泛着一片淡淡的绿色,黄色的骆驼刺花一簇一簇地感开着,金黄色的百合花和蒲公英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的坡地上,一群群的牛羊悠闲地低头吃草,山谷里一片宁静。

这是天山牧场最好的时节,可惜今天有小雨,弄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老营房就在这条山沟里,上下约五六公里。部队早已撤销,只留下一片片红墙红瓦的营房。车炮库的门已经被扒掉,有的住着牧民,冒着缕缕炊烟;有的已改作羊圈,羊粪厚厚一层。有些营房已经坍塌,有些已被拆除,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一片败落的景象,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当年,这座军营曾经军号嘹亮,歌声震天,山沟里车来人往,练兵场上红旗飘飘、龙腾虎跃。现在荒无人烟,仿佛农村喧闹的戏台下散戏一样,只留下一片砖石、木头。目睹此种散场效应的景象,倒叫人生出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之情来。

就是这样一座破败的老营房,至今仍让天南海北的许多老兵们魂牵梦绕。不知有多少老兵回到乌鲁木齐,自己找车或者打的来看老营房。尽管这里已没有熟人朋友,尽管山路崎岖,尽管这里一片狼藉,他们还是流连忘返、激动不已。

在内地,我遇到一些当年的战友,他们总是问起老营房,言谈之中充满了留恋和怀念之情。

有位老战友到乌鲁木齐,专程看老营房,并按照老伴的要求,在当年结婚时的房前留影,第二年他便去世了。这是他在军营的最后一张照片。

记得有年秋天,原兰州军区一名副司令员退休多年后返回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这座老营房,看到老营房到处破败的样子让他既感慨万千,又让他对陪同的部队人员大发脾气,责备为什么不好好看管维护好这片废弃的营房,老将军生性脾气耿直豪爽,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发脾气大家都能理解,睹物伤情,说明他对这片老营房感情太深!

这座废弃的破败的营房是老兵们心中的圣地。他们留恋和追寻的是一段难忘的历史和年代,是一段闪光的青春岁月,是一种燃烧在老兵胸膛的激情和豪情,虽然那个年代和岁月已如白驹过隙,再也不会来。

我来到当年刚下连时住的营房前。门窗已被掏去,好像被挖去双眼的一排人,只留下一排黑洞。就在这里,我度过了难忘的新兵生活。

那时,训练很紧张,施工任务很繁重。每周两次紧急集合,其中一次是防空疏散,特别是机枪手,要扛着机枪爬到高高的山头去担任警戒,真是累得够呛。

那些年,每年3月都要开展学雷锋活动,兴起学雷锋热。我们新兵每天早上提前起床打扫卫生、帮厨,中午打扫厕所、猪圈,晚上还要利用一些时间拣牙膏皮和废钢铁,每天都是忙着、找着、争着做好事。

原来的食堂已被拆掉,只留下一片半截砖头。在这个饭堂,有一次班里一名战士因出公差未吃上饭发了点小脾气,摔了一下饭勺,班长竟然在班务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这名战友,这名战友委屈地哭着跑到山里,让我们找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吃面条就是改善生活,大家都抢着捞,动作慢了就吃不着。现在回想起来,倒有几分可笑。

在一片车炮库前,我伫立良久。那时我们全班负责给全团的车炮库抹墙。那时班里仅有6人,我们早上6点起床和灰浆、搭脚手架,下午八九点收工,每天抹一个连队6间车库或4间炮库的墙。石灰水烧伤了双手,两手尽是洞眼和出血点。遇到吃烫饭时手不敢端碗,只能用两手掌夹到窗台上吃。至今,我的手仍然怕烫,我想也许是那时烫坏了。

最难忘的是打土坯。泥水里还有冰碴子,早上就和泥。每天每人从200块打到六七百块。早晨6时上工,下午9时收工,累得走路都弯着腰。

这条山沟里,我们那个号称炮兵第一团的光荣团队曾创下了许多辉煌,先进团党委、训练先进团、营建先进团。就连篮球比赛和文艺会演,我们团也常拿第一名。从这里走出去许多先进人物,从这里走出去许多师团干部和将军。当年全师都说我们团出干部,大概是因为团魂里有一种敢争敢拼,勇创一流的传统。这座没有部队的营房就是团队的躯壳,虽然它已没有生命,但它的灵魂永存。正是这个团魂,吸引着一代一代的官兵。

也就在这条偏僻的山沟里,官兵熬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洒下了辛勤的汗水,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刚进山沟住地窝子,后来盖成土木结构的房子,拆了再盖砖木的,后来又拆了再盖砖混的。等到营房建好不到两年,部队就撤编了。有些人当新兵就盖房子,当了副团长还在领导营建。十五六年间,除了两三年的全训和冬、春季的训练,几乎都在盖房子。确切地说,战友们的军旅生活,是在艰苦的营建劳动中奋斗和磨练的生活。我们用自己的忠诚和血汗,建起了这座纪念碑式的营盘。

我想,老兵们如此留恋和牵挂这座营房,也大概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吃了太多的苦,流了太多汗,留下了用血汗垒起的建筑。如果这里没有他亲手盖过的房子,他便会像住过的旅馆一样很快忘掉。如果说一个人没有一个亲人埋在那里,他就不算那里的人,那么一个人要是在哪里搞过建筑,他就肯定想回到哪里旧地重游,因为那是他留给世人的纪念碑。

当然,最值得老兵们追寻的还是那个理想单纯的年代和豪情满怀的岁月。从天南海北、风光秀丽的内地来到这荒凉山沟的热血而又单纯的青年们,为了一种理想和信念,立志报效祖国,建功立业,在这里开始了人生的追求和竞争,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和诗样的篇章。

这条荒僻的山沟里,熄灯之后只能听到风从山石上刮过的声音与天山牧场的驴叫和狗吠声。星期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到服务社去逛逛,再就是看电影。现在看来,那是多么的单调和寂寞啊!但是那时,我们依然感到非常有趣和充实。这大概是因为,那时的人们都被理想充实着,都被激情燃烧着。

当年在这座军营里曾经风光过的领导和红极一时的模范人物,现在都在哪里呢?各种消息来源,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已经退休,有的过着一种扭曲的生活。站在东山沟那一片安葬着十几位战友的坟墓前,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怀旧和感叹,一种逝者如斯夫的苍凉之情和失落,甚而有些淡淡的悲伤混合在一齐涌上我的心头。我自思自忖,也许是我老了,易于怀旧和伤感。

当年在这座军营里发生的竞争、争斗、矛盾和恩怨,都随着人去楼空而烟消云散。战友们见面,也可能为过去的幼稚而惭愧、内疚,有的也可能道歉,有的也可能已忘记,或者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家知道,能在一座军营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那也是一种缘分。岁月啊,你多像一座巨大的常转的石磨,可以消磨和粉碎许多东西,留下的只是微粒或混为一体的粉末。

沿着山间的小路而上,两边可以看到一丛丛野韭菜和野小蒜,散发着浓浓的特有的香味。山坡上的石缝里,依稀可见一丛丛的野葱。过去的春天里,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都是我们改善生活的野味佳肴。只是晚餐不敢吃,否则宿舍里屁味难闻。现在采的人少了,牧民又不吃,长得很是茂盛,倒叫人觉得可惜和浪费;夏天的雨后,山坡上的爬地松下面和沟底的笈笈草丛里,会有成片成堆的野蘑菇,那也是我们收获的乐趣和野味,可惜现在天还凉,还不到采蘑菇的时候。

顺着这条山沟爬上去,翻过一个高高的大垭口,那里有几片野芍药,春天那些单瓣的或红或黄的芍药花开得极是灿烂,像绸缎般夺目,像姑娘般亮丽。每到这个时节,我们常去采摘,插入花瓶,慰问病人,装扮宿舍,很有情趣。听说每年都有老兵来挖野韭菜、小蒜、野葱和捡蘑菇、采野芍药花,这也是老兵对军营多彩生活的一种追寻和回忆。

人们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兵流水般地循环着,军营才有活力。然而营盘也未必是铁打的。当年我们用青春和汗水打造的营盘,如今不也是满目疮痍了吗?

这座老营房是应该很好保护的,因为它是几代军人的血汗凝聚的丰碑和圣地,因为它至少还是军产。和平年代部队都往城里搬,将来打起仗来,还是要钻山沟的,那时这里将又是一片繁华和热闹。

现在,这里已建起了“天山野生动物园”。老营盘两边的山上,已架起了如高速公路两侧护栏般的蓝色护网,蜿蜒而上状若长城,甚是壮观。残破的老营房,遇到了新的生机,但愿我们心中的这座圣地不再破败,但愿它枯木逢春,再造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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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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