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春天

还有三天,才到霜降。我已迫不及待地希望能迎来一场冬雪,尽管成都的冬天很少下雪。如今,我是喜欢下雪天的。白雪皑皑,一切都将被覆盖,天下一统,那是一个平等的世界。可是,五十年前却不是这样。

五十年前,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当然是在故乡皖西南。皖西南的冬天,贼冷,下雪便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每天清晨,出去拣猪屎,拣牛粪,手冻得彤红,红得发紫,只好左手搓右手,靠最原始的办法摩擦取暖。脚就可怜了,穿的是单鞋和单袜,经常感到膝盖以下都不是自己的。如果出太阳了,赶快找块有阳光的空地,温暖一下冻僵的双脚。其实,冬天早晨的阳光并不暖和。但是,让阳光照射在自己的双脚上,心里却有一种温暖。

每年的冬天,耳朵和手脚全都要冻裂。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后,母亲就用大锅烧水,让我和二姐把手伸进锅里,母亲小心翼翼地轻拭我们手背上的裂口。洗完手之后,舒服覆盖住了裂口的疼痛,那真叫一个爽。锅里的水冷了,母亲再把水加热,然后,舀到木桶里,我和父亲在木桶里洗脚。母亲又来给我洗脚。其实,母亲的双手也裂开了。

记得有那么两年,父亲说,他得知一个偏方,牛油治冻疮。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来一块两寸见方的牛油。我们手脚洗好后,父亲就把那被他视为珍宝的牛油就着煤油灯烧化,然后滴到我们手脚冻疮和裂口处。或许我从小就是硬骨头,不见长城不流泪。每一滴牛油滴到冻疮和裂口处时,那个疼,岂止是钻心,我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疼,但我不哭。至于牛油治冻疮这个偏方,到底有没有或者有多少效果,直到如今,坦白地说,我是并不知晓的。

冬天,尤其是下雪后,天气那个冷,手脚那个疼,至今我也是无法忘却的。所以,儿时,我是不喜欢冬天,尤其不喜欢下雪的冬天。

每年春节前,生产队都要做年终决算。生产队的年终决算,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但是,宣布年终决算的社员大会,父亲常带着我。首先是会计宣布,当年一个公分值多少钱;接着宣布,谁家是长钱户,谁家是欠钱户,我家当然是欠钱户;然后,会计再慢条斯理地念着长钱户具体长多少,欠钱户到底又欠多少。最后,轮到队长讲话。队长点着欠钱户的名字,问当年能还多少欠款。比如,点到我家时,队长就会说:“杨家老表,你今年打算还多少?”其实,在他点名之前,父亲早已盘算好了,杀一口猪出多少斤肉能卖多少钱。父亲答:“七八十块钱吧。”那时候,市场上,其实也不是市场,公社食品站的猪肉一斤卖七毛三分钱,卖给生产队的邻居则按七毛钱一斤算。也就是说,父亲打算卖一百多斤肉。问完欠钱户,队长又问长钱户,谁愿意接哪个欠钱户的钱。结果竟然没有一户长钱户愿意接我家的钱。为什么?因为我家实在太穷了,他们担心父亲赖账。其实,他们的担心纯属多余,父亲一辈子从未赖过账。但是,他们的担心却反映出人心的冷暖。最后,杀了猪,父亲只得以每斤六毛八分钱把猪肉交给屠夫。父亲从屠夫手上接过钱,然后一户一户地送到长钱户手上。

春节过后,盼来了春天,天气渐渐转暖,我们总算告别了冬天的寒冷。但是,可别高兴得太早,寒冷过后是饥饿。到了春天,我家就开始缺粮。关于饥饿,以前写过,今天不表。我倒是想到,朱元璋在饿肚子的时候,豆腐、剩饭、烂菜叶做的“翡翠白玉汤”都是香的。可不是吗?

我们内心渴望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我清楚地记得,直到公元一九八二年的冬天,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才算摆脱饥寒交迫的日子。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身体过了发育期。

如今,一到冬天,我的身上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我去问医生,医生说,这是我小时候饥寒交迫落下的病根,没治。

既然无法医治,就得和疼痛和解。经过几十个春秋,我也想通了,疼痛未必是坏事,它时时提醒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春天总会来的。不过,急不得,春天不是急来的,春天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熬过来的,春天是等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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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2

标签:春天   裂口   生产队   冻疮   牛油   手脚   冬天   父亲   我家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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