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正是煮茶时

几十年的光阴，就这样被我们跨过，像是揭开了的人生谜底，明白了，亦疑问重重，恍然了却不禁想起义山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D兄的小院落，蔬畦齐整，叶片肥绿，生意勃然，令人印象深刻，不由得猜想那打理这一切的心情和趣味都有些什么内容。D兄近年来的生活，曾道听途说了一些，内心里觉得生活对他如江河出海，滞碍通畅不可一言蔽之，福祸相依无常循迹，亦感慨他持身有道定有非常。待见到D兄从厨房间里出来的笑脸，瞥见兄亲手料理出的几碟小菜、香喷喷的庐江油炸大饺子和米粉饼，就知道D兄已然活出了世味煮成茶的火候。

胜兄新近退休，热乎乎的生活余温正浓之际，得以重见，始惊觉倏忽半生，归来已非少年，当年挥斥方遒的青年才俊，今日也霜染鬓角，颇觉岁月碾压无情，人生易老。（想必李兄见我亦如是。）江湖上位高权重的日子开阖起伏，在兄的眉眼里刻下了沧桑，举止间裹带着练达。而今，离开机权之地，散漫于野，可做任何自己想做之事的自由的喜悦，溢于言表，当初那个文学青年的梦想之光泛浮，犹令旧人欣悦，兄经年烟尘熏染，仍怀有一个作文写字的梦，在我看来，那便是遗珠未失，珍宝犹存——倥偬半生，兄归来仍是少年。

装载了人生最重要故事的三十几年的分离，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切，这是人间的不确定。很多时候，兴冲冲地去见往昔的朋友，结果发现除了重逢的喜悦和再见后的释然，反而觉得丢失了记忆中的那个存在，故而我对旧友重聚一事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愈是宝贵的珍藏，愈是不敢轻易触动，生怕一开启访故之旅，反而消散了昔日的玫瑰芳香。十分钦羡那些翻腾着旧时记忆呼朋引伴的人，那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扛得住故人面目全非带来的冲击力？

所以为这次见面我也做了心理建设，决心要坚强一把，无论什么结果，绝不玻璃心。

然而，走进D兄小院子的时候，看到畦垄上的青青菜叶，看着D兄在青石台面上用毛笔蘸水写出来的“惠风和畅”，我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是对过往岁月的缺乏信心。若是那矾矿浓烟滚滚之中的一缕清风没有那么大的穿透力，何以能引导我仍旧走到你们面前？这得感谢D兄亲手做出来的久违的餐食，还有比吃在嘴里的味道更能唤起乡愁和稔熟感觉的东西吗？

与D兄一席交谈之后，第二天去合肥与胜兄见面，就变得不那么令我惴惴了。

见面后，仿佛时间又接续上了过去，胜兄依旧礼让我的随意，宽忍我的快人快语，陌生感瞬间化解，只有一定让我喝酒这件事，显示出他在江湖上的惯性，不过也是点到为止，算是再了解的一个方式。我虽不胜酒力，换做平常饭局，照例绝然不喝，这一次，为了再聚首的庆祝之意，亦不拒浅尝几口。尽管我内心觉得喜悦不一定要酒水来助兴，看见彼此安好，没有被世事风雨凌虐至扭曲残缺，就是完美呀。

那逝去的三十几年是人生生长最茂盛的岁月，我们并不知晓彼此的经历，更无从体验彼此的苦乐，精神空间想必也极大地容纳了世界带给我们的精粗不一的关注，我们各自遭遇到的一切养育了我们，涂抹上了各自的色彩，一定会有各自深刻的人生体验，不及道，抑或不足道，抑或不需道，再抑或容今后体察细品，只要我们有着在当年时光中共同的精神振幅印记，在那个僻远封闭的小空间里积攒下来的志趣声气相投的积蓄足够丰厚，兑换来此刻的相聚之欢，足矣。

世界爱我，让我有此际遇，天各一方又相望可见，不那么遥不可及，又不那么亲近可触，既不会陷于日常琐屑干扰，也得免疏间淡漠隔膜，仍是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前行，倘能有交集之处，便彼此看见，欣赏，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不是每时每刻都那么孤独，是不是胆气也壮了点？

我的这个愿望似乎有点不合常情，可是急进的场面容易离散，疏慢的关系或可长情。人生一路走来，谁不是一边凉薄，一边深情？先自凉薄，而后爱人，这是生活教给我最好的科律。

而且，往后的岁月，足够我们重拾旧习，也足够我们再建新好，为今后的岁月寻找共同生长的苗木。正因为我们的不同，我们的物理距离，分享与共享会通过我们各自的眼光和呈现而变成我们的共同创造。

人生秋至，虽无有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超脱阔辽，然“秋芸有春绿，疏篱照孤芳/ 及时且自好，来日殊未量。”

晚来秋时日月，正是将人生百味烹煮成茶的时节，即便是自娱自乐，有两位兄长作伴，也是上天恩典。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