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半影推理”与“几何学模型”———美国宪法解释中的结构解释方法及其启示

一、半影推理结构解释的方法

在格里斯伍德案之前就有所应用。早在1819 年，首席大法官约翰马歇尔就在麦卡洛克诉马里兰州案( McCulloch v.Maryland) 的判决书中指出，尽管宪法并未明文规定联邦议会有权设立国家银行，但宪法第一条第八款第一项授权联邦议会征税并用之于特定用途、第十八项授权联邦议会制定一切必要的和适当的法律以实现其职权，而设立国家银行的权力就在这两个条文所共同构成的范围之内显然，这种推理方式正是一种结构解释。早期的结构解释主要用于阐释关于国家机构的宪法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作为宪法结构的一部分，国家机构具有完整的功能性结构( functioning structure) ; 而由于国家机构最重要的功能在于保障权利，因此结构解释也势必会涉及对于由国家机关创设并保障的权利的解释在沃伦法院时期( 1953 1969) ，内有司法能动主义勃兴，外有民权运动高涨，运用结构解释的方法保障基本权利的格里斯伍德案便应运而生了。格里斯伍德案涉及康涅狄格州一部禁止避孕或协助避孕的法律。在该案中，一家医疗机构的执行理事和主任医师因为协助已婚夫妇避孕而被依据前述州法判处罚款。联邦最高法院于1965 年作出判决，以7 2 的结果认定康涅狄格州的这部法律因为侵犯了公民的隐私权而无效。

问题在于，尽管隐私权的理念早在十九世纪末就被提出，但并非美国宪法文本中所明确列举的基本权利。对此，主笔多数意见的道格拉斯大法官结合第一修正案( 结社权) 、第三修正案( 和平时期士兵未经允许不得进驻任何房屋) 、第四修正案( 公民的人身、住宅、文件和财产不受无理搜查和查封) 、第五修正案( 不得强迫公民自证其罪) 和第九修正案( 宪法保障未列举的权利) ，指出这数条规范的半影共同形成了一个隐私区域( zone of privacy) ，也就是在宪法中未被列举的隐私权，半影推理也由此得名。半影( penumbra) 本为光学和天文学术语，指被部分遮挡住的光源所造成了半明半暗的阴影。作为一个法律推理的概念，半影意指规范含义的模糊地带，类似于法律射程理论中的射程边缘 但半影推理的重点在于寻找数条相关规范的半影，探究这些半影所共同构成的范围中所反映的规范意涵，因此这种推理并非单纯的文义解释，而是一种结构解释的方法。在格里斯伍德案之后，半影推理几乎成了结构解释的代名词，并且获得了广泛的运用。有趣的是，尽管半影推理的方法是由自由派法官提出的，但保守派法官也运用娴熟。

以1997 年的普林茨诉美国案( Printz v. UnitedStates) 为例，该案涉及《布来迪手枪暴力预防法》关于州政府官员必须对枪支购买者进行背景调查的规定，而这种背景调查则是联邦主导的。该案的争议就在于，联邦议会是否有权要求州政府官员执行联邦法律? 主笔多数意见的斯卡利亚大法官重申了联邦与州的二元主权理论，除了寻找历史上的依据外，他还从宪法规范的结构着手，指出: 宪法第一条第八款以列举的方式规定联邦议会的权力，暗示了剩余权力的存在; 第三条与第四条所使用的各州人民意味着这些条款规范的对象是人民而非州本身; 第五条规定宪法的修改须经四分之三以上的州批准，这意味着在联邦政府成立后州仍然是拥有部分主权的实体; 第十修正案规定本宪法未授予合众国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权力，由各州或由人民保留，表明州拥有剩余权力的合宪性尽管宪法中没有明确规定联邦与州的二元主权关系，但斯卡利亚认为这些规范结构已足以表明这种关系的存在。随着半影推理被保守派和自由派均屡有使用，对其的评价也趋于两极化: 支持者认为半影推理的基础乃是宪法的整体结构与目的，关注文本而又不拘泥于文字，因此不易被滥用，并且对于专业人士和社会公众而言都是具有教育意义的工具; 批评者则认为所谓半影推理只不过披着推理的旗号，通过寻章摘句的方式掩饰法官追求其所偏好的判决结果的真实用意。平心而论，这两种观点均有一定道理:半影推理的理念的确是通过对规范整体结构的审视，从整体上把握规范的意涵，从而既避免断章取义又避免恣意解释; 但半影推理的具体运作仍较简单，论证并不充分，对相关规范的选择也有随意之嫌，从而并不能避免被滥用的可能性。换言之，半影推理需要更为细致的解释理论对其进行完善; 而劳伦斯却伯教授提出的宪法解释的几何学模型便是一种值得重视的学说。

二、几何学模型

哈佛大学法学院的劳伦斯却伯教授是美国宪法学界的权威学者，他的代表作《美国宪法》被认为可与约瑟夫斯托里的《美国宪法评注》相媲美，并且在1978 以来的法学体系书引证率排名中排名第一。2008 年出版的《看不见的宪法》是他最新的著作，也是继2000 年《美国宪法》增修版之后唯一的著作。书中针对许多现实问题难以在宪法文本中找到现成答案的状况，指出必定存在某种看不见的宪法，与看得见的宪法并存 但这种看不见的宪法并不是历史或其他外部因素，而仍然是宪法体系的一部分，书中比喻道: 夜空中银河的星光可能是数百万年前在不同的时候发出的; 他们投射到地球大气层上，形成了夜空的景致书中将星光理解为影响宪法的各种历史因素( 包括制宪者意图) ，历史解释关注的是这些星光各自发出时的样态; 而看不见的宪法则是在地球上所看到的夜空景致。为了探究看不见的宪法的具体内涵，书中提出了六种颇为新颖的宪法解释方法，第一种就是几何学模型。所谓几何学模型，就是宪法文本中存在若干有关联的点，其关联性使得这些点构成了若干条线 而由于宪法是一个整体，因此可以延长这些线，可以发现其指向宪法文本之外、但仍然是宪法体系一部分的新的点。

这个新的点可能是宪法没有明文规定的原则，如第十四修正案所规定的未经正当法律程序不得剥夺生命、自由、财产生命、自由、财产就是三个有关联的点; 再加上第四个点，即宪法第二条第三款( 总统有责任使法律得到切实执行) : 这四个点构成一个金字塔的形状，塔顶就指向其共同的原则: 法治政府而非人治政府。同时，这个新的点也可能是宪法未列举的权利，如第一修正案保护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第四修正案保护人民的人身、住宅、文件和财产不受无理搜查和扣押的权利，那么对由这两个点所形成的线加以延长，可以发现其延长线所经过的新的点包括了成年人自愿分享住宅和生活的行为不受侵犯的权利。此外，书中对于第九修正案( 宪法保障未列举的权利) 也有特别的关注，指出该条款本身就表明宪法文本之外还存在着具有宪法效力的内容，宪法如同一个星系，其光亮部分所发出的射线( 即第九修正案) 指明了宪法中暗物质的存在，尽管它并未界定该暗物质究竟是什么而按照几何学模型，以格里斯伍德案为例，第九修正案加上第一修正案、第三修正案、第四修正案和第五修正案这四个有内在关联性点，其延长线就包含了隐私权这个新的点。与半影推理相比，几何学模型还注意到时间对于宪法解释的意义。这里的时间并非仅如原旨论者所强调的制宪时的历史背景，而是更加强调时间对于宪法文本含义的改变，如平等保护条款在两次世界大战后的含义改变从这一点来说，几何学模型带有明显的自由派色彩。不过，书中也敏锐地指出了这种解释方法如果被自由派法官滥用则可能出现的后果: 一是制约了政府，但同时也制约了人民的自治; 一是无法制约政府这两者都难以符合美国宪法的体系 这对于半影推理的运用来说，也颇有警示意味。除了这种方法论上的自觉性之外，作为探究看不见的宪法的六种解释方法之一，几何学模型与其他五种模型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数种解释方法可以互相参照。这些特点均使得几何学模型比半影推理更有可能限制解释者的恣意，从而提升解释的确定性。不过，几何学模型毕竟还是较晚近提出的学说，其对司法实践的影响还有待观察。

三、对我国宪法解释的启示

作为一种基本的解释方法，结构解释在各国的宪法解释乃至整个法律解释领域都有着广泛的应用; 半影推理和几何学模型尽管带有明显的美国司法审查体制的印记，但其在方法论层面展示的运作方式与技巧，对于我国的宪法解释仍然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启示，具体包括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宏观上，充分尊重宪法文本的方法论取向。我国宪法同样存在文本之外的看不见的宪法，这也是当前学界普遍关注的议题; 但这种看不见的宪法究竟是什么? 是制宪者头脑中的意图、是虽与文本表述不同但实际发生作用的不成文宪法、还是影响宪法运作的种种外部因素? 结构解释的方法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看不见的宪法虽然不在宪法的文本之中，但在宪法的结构之内; 通过对宪法结构的仔细审视得出相对确定的结论，从而不至于公开地从不变的法律条文中变魔术似的变出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政治制度所期望的答案。宪法结构是以宪法文本为基础的，这就要求充分尊重宪法文本: 既不拘泥于文本中的个别字句，也不无视文本而恣意解释，而是从宪法的结构体系中探寻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如今，认真对待宪法文本业已成为我国宪法学界的一个重要呼声; 而以半影推理和几何学模型为代表的结构解释方法，不仅为这一呼声增添了一分力量，更为其提供了一条可行的道路。

微 观上，原则条款与规则条款相结合的技术特征。原则条款通常较为抽象，因而具有较大的解释空间，但解释的主观性也因此较大; 规则条款则相反。结构解释通过原则条款和规则条款的适当结合，可以得出较为稳妥的结论。例如在格里斯伍德案中，仅依据保障未列举权利的第九修正案也可得出隐私权受宪法保护的结论，但如此一来则泛权利化就不可避免了; 而结合其他几条规则共同的半影，则结论显然更经得起推敲。我国的宪法文本也不乏类似的情况，如第38 条关于人格尊严不受侵犯的规定，是否仅针对该条的不受侮辱、诽谤和诬告陷害? 结合第5 条第1 款( 依法治国) 和第33条第3 款( 尊重和保障人权) 这两条原则，则可以将第38 条的人格尊严理解为适用于整个基本权利领域。此外，第5 条第1 款和第33 条第3 款的组合，再与具体的基本权利条款相结合，也是探究我国宪法中未列举权利的一种可行的思路。当然，无论是半影推理还是几何学模型都并非无懈可击，结构解释的方法也不能解决所有的宪法解释问题; 但这种解释方法所展现的方法论取向和技术特征，对于在我国建构既立足于宪法文本，又能够因应时代发展的宪法解释方法体系，显然是有所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