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期待丨昼夜有时

（视觉中国/图）

她还有一个梦想。她想装修她的裁缝铺。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脑海里还藏着这个想法。

年初四，我们去莫莫那里吃蛋糕。莫莫是妹妹的好朋友，在城里学烘焙后，回到了过港开咖啡馆。咖啡馆的橱窗里摆着各种她自己做的蛋糕。母亲说那些蛋糕挺好吃的，只是有点贵。

在过港人眼里，那就是一家特立独行的咖啡馆。它精致又安静，卖的都是不常见的西式蛋糕。整座咖啡馆，从招牌、装潢、音乐、摆设到食物，她都是独树一帜的。她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一进门母亲就环顾四周，一会儿看看那浅蓝色的墙壁，一会儿摸摸那深褐色的长木桌。她和二姐议论起来。

“以后我要把裁缝铺装修成这个样子。这高桌子蛮美的。”她说的是吧台桌。

以后。将来。

其实她很少谈到未来。从前，当她提到“将来”时，往往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的。不然就是我从来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以后我把阳光花园的房子给你，我们一起住，相依为命。”

“你将来会生七个孩子，我会帮你照顾你的孩子。”

“将来我要和丽美一起开一家养老院，马来人和印度人可以来住，我也住在那里。”

开养老院的想法她倒是提过不止一次。我似乎没有怀疑过它到底能不能实现。她说的时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在她看来，这并不是多难的事。无非就是找一间带院子的平房，把它租下来，稍微装修、布置一下就可以了。

就像当年她开自己的裁缝铺那样。

那时候她还是个查某囝仔呢。十九岁？二十岁？我没见过她的第一间裁缝铺，因为那个世界还没有我。不过我听说过它。它也在我们丫曳镇的主街上。

以前，当她说“Panjang那边”时，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她的裁缝铺。Panjang是她的房东。她的裁缝铺很小，小到像是被硬塞进一排商店里似的，和旁边的副食店、茶餐室、脚车行、印度餐馆挤在一起，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主街的尽头了。在我六七岁时，我常常在那排商店游荡，去饼干店买两角钱花占饼，站在副食店外看人刨椰子。那家副食店又旧又暗，地板被熏得黑黑的，经年累月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奇特气味。仿佛是混杂着椰子油、可可和油棕果的气味。此时此刻，我又闻见它了。

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起她在“Panjang那边”的裁缝铺。走在那条阴暗的五脚基时，我从来没有想到它。

她说自己是“外地来的女子”。她的裁缝铺是她安身立命之处，是她开始的地方。所以，当有人入侵时，她会像河豚那样惊乍，瞬间鼓胀起来：

“别以为我是女人就可以欺负。”

她举着她的裁缝剪刀对着那些来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她果真在那座小镇站稳脚跟。这个从丹绒加弄五支来的“外地来的女子”。在她的葬礼上，就在她旁边，丽美也提到那个女子了。

“那时她多年轻啊，她的裁缝铺就在Panjang那边。”

我忘了问丽美她们是不是真的打算一起开养老院。

不管怎样，有所期待总是好的。

“有所期待”是我从夏木那儿听来的。他是从一个医生那儿听来的。或许那个医生也是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人生的幸福在于有事可做，有人可爱，有所期待。”那个医生说。

我后来发现自己好像总是活在各种期待和想象之中。期待离开这里，期待时来运转。想象过着另一种生活的自己（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但她是那么地顽强又果敢啊。我一点都不像她。做什么都半途而废，甚至没有一份工作是做超过三年的。最长的那三年里，其中有两年也只不过是在兼职。

只有在病倒后，她的那些期待与梦想才在顷刻之间变得不切实际。在最后的时光，当我从她口中听到“将来”“以后”这样的字眼时，我的心会不禁咯噔一下，眼神也随之游移不定。

以后我要把裁缝铺装修成这个样子。

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没理由不可以的。

当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些时，她真的相信自己的话吗？

在莫莫的咖啡馆时，夏木拍下了她的侧影。那天她喝的是柠檬气泡水。“很冰，很甜。”我记得她这样说道。那时我们还在纠结该不该由着她吃甜食，因为听说摄取过多葡萄糖会促进肿瘤生长。

“让她吃吧。”医生说。

医生是不是已经预知反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未来”了？

在另一张照片里，莫莫亲切地对她笑着，像是在回答她的某个问题。

那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她活着的样子。两个月后，她和阿凤一起去殡仪馆看她了。

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知道很久以前她曾悄悄对莫莫说如果她想出国念书，她可以借她钱。她在过港的海鲜楼遇见莫莫，临走前突然走上前对她说那句话。

我想象她说那句话时的样子。是不是就像她在金台西路时对我说的那样？

“可以在这里摆张桌子，再摆几张椅子。”当时她一边环顾我们狭窄的客厅，一边说道。那时我是个家庭教师，她认为我可以在家里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开自己的小学堂。

“一定可以的。慢慢做，越做越大，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那是她还有所期待的年月。那时我们还不会问时光如何流逝。那时候生活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林雪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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