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头豆腐和万安鱼头

江西省吉安市万安县药材公司隔壁有一家豆腐作坊，老板叫谢背书。他小时候读过村小，背书又快又好，他爸爸就给他改名叫谢背书。

谢背书可不像一个卖豆腐的，他梳着教书先生才能驾驭的三七头，头发一丝不乱，夏天总是穿一身纺绸白色对襟唐装，声音轻轻柔柔，嘴角还带着一丝腼腆而拘谨的笑。他会对每一个来买豆腐的人说一句“食饭了么”，也不管当时是不是饭点，好像这是他唯一能掌握的破冰招数。好在他家的豆腐是万安县城唯一能找到的正宗窑头豆腐，所以哪怕谢背书不善言辞，也总能早早卖掉豆腐。

我和谢背书的小女儿“阿妹头”，总是眼巴巴拿着橡皮筋和沙包等在他的摊头前，等他收摊空出场地给我们玩。我们看着人们来了之后扔下两毛，自己拿薄铁皮刀划半块豆腐，或丢下四毛直接拿走一块豆腐。一大早的豆腐花和豆浆，就更是“随君采撷”，都是大家拿大瓷碗或钢精锅子过来，自己用大铁勺舀，而后根据自己舀的量丢下一毛两毛的。大家都觉得谢背书厚道，给得也就慷慨。谢背书常说给多了给多了，忙放下手上的活儿，从旁边的酱缸里拿一两个自家腌制的榨菜头、大头菜送过去，那边笑笑也就接下了，就像邻里之间，你推门借勺盐，我在你门口放上几瓣蒜一样自然。

我常常玩累了，就和阿妹头一起睡在她的鸽子笼里。早上天还是黑黢黢的，四点多钟的时候，楼下的豆腐坊里已经响起了叽咕叽咕的推磨声。我们俩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一个把磨绳往脖子上一套，双手扶住转盘的杆子，用手、肩和腹部的力量去带动石磨，另一个听从谢背书的指挥，用铲子铲谷糠丢进炉灶里。推磨是个力气活儿，过一会儿我们两个就要换把手，但谢叔叔就不听家人的劝，不肯用电磨盘，非得说那豆浆没有经过几百年的老石头的磋磨，还有豆腥气，也缺了那股子浓稠的口感，而坚持用谷糠当柴火，又费钱又麻烦，但谢叔叔却硬说谷糠熬制出来的豆腐，有豆子香，还有稻禾的清香。

我们两个其实都宁愿推磨，不出浆了就加一把泡开的豆子，加水就可以，但加谷糠则一定要眼到、手到、心到，要保证炉灶里每次都有一铁勺半谷糠在烧。多了，豆浆会有焦糊味道；少了，豆浆会有水腥气。谢叔叔就是活动的温度计，他笑眯眯看你一眼，你就知道要么要赶紧加半铁勺谷糠进去，要么要松开火堆来散散热。

等我读大学的时候，谢叔叔的豆腐作坊已经交给阿妹头的哥哥去做了。谢叔叔则在大坝那一块儿，开了一家鱼头豆腐店。有一年暑假，我慕名前往，远远地看见果树环绕间，一块蓝色的招牌上，有一条跃动的鱼儿，口里衔着一口莹白的豆腐，下面两个古书篆字“回家”。店里没有一般饭店的喧嚣，就在院子里、果树下，一张张八仙桌随意摆放着，每张桌上都有经过九蒸九晒的软糯红薯条、喷喷香的土花生、酸爽可口的糖渍藠头、打仔瓜里的红色西瓜子、香软甜糯的油炸南瓜饼、小时候家里贵客盈门时才吃的豆芽肉丝面，还有谢叔叔的招牌客家酒酿鸡蛋。看来谢叔叔完全是以迎接老朋友的心态来对待每一位客人。

阿妹头热情地接待了我，端上了招牌菜鱼头豆腐汤。我乐得合不拢嘴，在汤里面寻宝，找到了山上的笋干、落雨后的地衣，还有深山里雨后才有的小圆黑蘑菇、地里新鲜摘下的甜丝瓜。那汤啊，乳白浓稠，在红色的辣椒、碧青的丝瓜、绿色的葱花掩映下，鲜香清甜，我吃得满头大汗，阿妹头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

谢叔叔大概没有想到，他会领着我们这些漂泊异乡的游子，找到一条经由食道回家的路。谢叔叔更没有想到，他以一个人的力量，为万安这个小地方，这个没有被污染的世外桃源，树立了一方水土鲜明的标杆。（肖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