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广西技师的故事

2023年，广西农村

这几天没有更新，原因是我在贵州广西自驾，一来，打字不方便，二来，长途驾驶也比较累。但二十多年没有来广西，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还是让我大开眼界。虽然很累，还是忍不住要把所见所想写下来。

昨天在广西阳朔，一起旅行的朋友，在酒店请了2个按摩技师，想放松一下疲惫的身体。

门铃响，我打开门，眼前站着两个钟点工模样的中年妇女。

如今，在浙江大城市，按摩技师几乎都穿制服，甚至好一点的家政公司，钟点工也都穿制服。而眼前这两位，穿着五颜六色，牛仔裤、安踏运动服、鸿星尔克球鞋。我猜，可能是酒店的清洁工，但转念一想也不对，酒店清洁工也穿制服。

于是，我问，你们两位是？

其中一个嗓门洪亮，中气十足，回答道：我们是来给你们做spa的……

spa或源于拉丁语“spagere”，意思是泼水。也有人说，该词源于比利时一个以温泉著称的叫spa的小镇。后来，SPA这个词，是指由专业理疗师、水、光线、芳香精油、音乐等多个元素组合而成的舒压方式。反正就是各种高大上的集合就对了。

而我们这次按摩，全过程一滴水都没有，更没啥音乐和光线，居然也叫spa，只能说，欧洲人发明了spa这个词，咱再次定义了spa的内涵。

标准的spa发音，自信的神态，混搭的穿着，我当时就想，这应该是两个有故事的人。事后证明，虽然穿着比较随意，但两位技师的水平还可以，平凡的人生，经历了不平凡的时代。

她们来自广西的来宾，都是壮族。

来宾市常住人口为208万，2022年，来宾地区GDP为901亿，人均GDP为4.4万，而全国人均GDP为8.6万，宁波的人均GDP达到16.5万。也就是说，来宾的经济发展水平大约只有全国平均的一半，宁波的四分之一，依然是相对落后的地区。

生育

其中一个比较健谈的技师，1983年出生，2005年结婚，有四个小孩。

我问她，为什么生这么多？

她居然说，很多时候是因为不知道避孕知识。直到第一次生小孩，她去计生站做检查，才知道避孕套的用处。因为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根本没有上过什么生理课，小时候以为，避孕套是用来吹气球的，或者是用来包装雷管的。居然能把雷管和避孕套联系在一起？我也是涨知识了。

她的同龄人，一般生两个，她是一不小心怀上，决定打胎，但每次到了医院门口，又舍不得，于是留下，就这样，一共生了四个。

教育

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但我周围的同龄人，几乎都是独生子女。而在来宾，她们这一代人，一般有五六个兄弟姐妹，十来个也不罕见。

九十年代的时候，城市已经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但她们家五个兄弟姐妹，最高学历是小学六年级。

最可怜的是她的大姐，只读了一年小学就退学了，因为家里小孩多，长女不但要帮忙照顾弟妹，还要替家里干农活。小学生就要负担成年人的重担，这也是当时广西山区农村的常态。

她说，二姐和哥哥的成绩还行，但小学毕业后，依然没有考上初中。而她，读完小学三年级，就退学帮家里做事了。

我问，难道进初中也要考试？不是义务教育了吗？

她非常平静地回答，很多政策到了落后地区的农村，就走样了。

她小学三年级退学后，就开始替家里养羊，用了7年时间，她把羊群，从一只扩大到20只。虽然很能干，但依然卖不了什么钱。

广西农村小店

打工

她19岁出来打工，第一个月除了基本开销，存了50块钱，第一年存了700块钱，这对当时的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后来，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赚了钱，给家里买了一台彩电，当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她觉得，那一刻，终于摆脱了贫困。

一旦在城里赚到钱，就再也不可能回农村。如今，她最大的儿子17岁，小的才三岁。全家都在阳朔打工。

她在阳朔当按摩技师。没有底薪，提成大约40%，每小时大约60元，也就是每分钟一块钱，看起来还不错，但客人主要是游客，淡季少，旺季多，平均下来，一个月收入7000左右。过去几年，因为口罩的影响，阳朔游客不多，有时候她只能去做钟点工补贴家用。

这样说来，我们的确是请了钟点工来做按摩，我的直觉没错。

阳朔的房价比较低，一万多就能买到比较好的房子，稍微差一点，几千块就可以，连他们这样的外来打工家庭，也能负担得起。老公当木工，收入比她还多一点。家庭年收入十几万，小孩读书基本不花钱。空闲的时候，一家人还可以开着车去桂林玩。

米粉

她说，桂林的米粉比阳朔便宜又好吃，每次都要吃好几碗。来宾的米粉也没有桂林的好吃。这一点我非常同意，桂林的米粉的确最好。

我随口一问：你们是不是从小吃米粉长大的？

没想到，她长叹一口气：“哪里有这么好的命？！我十岁之前，都吃不上米饭。”

她的父亲当兵，去越南前线打过仗，退伍的时候，发了几十斤大米。她说，那是她第一次放开肚子吃米饭，真好吃，真香，就算没有菜，都可以一口气吃三碗。那一年，她十岁。

她所在的来宾农村属于比较干旱的山地，不适合种水稻，当地人的主粮是玉米。因为玉米产量高，抗旱能力强，山地也能种。

她们家7口人，一共有6亩地，人均不到一亩。其中还有四亩地是山地，就是那种石头缝隙里，抠出一点点泥土的耕地。她还说，很多石缝里只能中一棵玉米。

虽然玉米生存能力强，但也有病虫害，有一年几乎颗粒无收。还有一年，他们全家要打着手电筒，趁着天黑，在玉米地里灭虫。

玉米产量高，但口感差，硬邦邦的，难以下咽。当地农村缺乏油水，个个都精瘦。她还开玩笑说，这样也有好处，不像你们城里人那样，需要减肥。

观念

在城市打工时间一长，她已经改头换面。虽然她才读了三年小学，但能说会道，普通话非常标准，知识面也很开阔。说到阳朔的房价，她在无意间，说了一句“不动产的流动性比较差”，我的天，如果换做我，也许会说，房子不好出手。

我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从一个家电维修工的嘴巴里。如今这一代的农民工，遣词造句的水平，连我都快赶不上了。

精神面貌

经济条件的提升，带来的是精神面貌的变化，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在无形中提高很多。一个多小时的聊天过程，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不卑不亢的态度。

一起去的朋友，把一瓶没喝完的水扔到垃圾桶里。她马上说，这样浪费东西可不好哦。有点开玩笑，又有点批评的意思。当面纠正客人的行为，又不会让客人生气。虽然有点多管闲事，但分寸拿捏得还算不错。后来我们开玩笑说，来了一趟广西，最大的收获是，被钟点工教育怎么做人。

总结

发展是硬道理，说得更直白一点，人均GDP就是硬道理，有钱，固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没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经济发展了，国家和人民才有尊严。

2019年，全世界人口78亿，全世界GDP为86万亿美元，全人类人均GDP大约为1.1万美元。数字看起来还不错，但是，这是一个严重贫富不均的世界。

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的国家约为64个，可以分二部分：一个叫中国，人口数量为14.3亿（包括港澳台）；另一部分叫外国，人口总数大约13.5亿，其中有些国家人口数非常少，有14个在100万人口以下。也就是说，全世界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的总人口为14.3+13.5=28亿。还有50亿人口的人均GDP低于1万美元。

而人均GDP低于3000美元的国家，不但是穷国，还都是人口大国，光印度就14亿人口，巴基斯坦2.2亿，印尼2.7亿，尼日利亚2.1亿，孟加拉1.7亿，埃塞比亚1.2亿，越南1亿，菲律宾1.1亿，埃及1.1亿，刚果0.9亿，缅甸0.6亿，肯尼亚0.5亿，乌干达0.5亿，苏丹0.4亿。再加上一些数不清的非洲小国。掐指一算，这些国家的总人口，就已经38亿。也就是说，地球上大约一半的人口，人均GDP低于3000美元。人均GDP低于3000美元的国家，根本没有余力去打造现代化的基础设施，没有现代化的基础设施，产业就不可能升级，和发达国家的差距越来越大。

总之，人均一万美元，几乎是所有落后国家难以逾越的一个门槛，很多国家曾经越过，然后又再次跌下神坛，这也就是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土耳其、俄罗斯、墨西哥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我去过一些非洲和拉美的穷国，当地人穷，主要原因是懒惰，我曾经在墨西哥路边摊买过椰子，当地人只要捡起自然落地的椰子，就能卖钱，如果饿了，就去海边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至少不用担心饿肚子，蛋白质摄取也有保障。

而30年前的广西来宾山区，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就算再勤劳，也只能靠吃玉米粉糊口，白米饭是奢侈品。来过云贵高原和广西山区后，我深刻体会到什么叫闭塞，虽然山清水秀，但交通落后，农业工业都很难发展，当地人被大山锁了几千年。这几千年，生活水平，几乎一成不变，就是穷。

如果从更大的时间轴看，广西技师的四十年人生，几乎就是从最原始的农业社会，跑步进入现代化工业社会。从人类的最底层，飞跃到人类的中上层。她四十年经历的一切，远超过前辈几千年的变化。

有房、有车、有工作，偶尔还能一家人开车去外地玩耍。我去了很多国家，她目前的生活水平，就是典型的人均GDP为一万美元左右的国家的中产。

从靠吃玉米裹腹的山区农民，摇身一变，成为家庭年收入十几万人民币（2万美元）的城市阶层。平凡的人生，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业化进程，十几亿人摆脱贫穷，这样的奇迹，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过去几十年，这种变化，悄无声息地在我们身边发生，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但在某一刻，当我们回头看时，仿佛依然可以看见一个巨人，挣脱束缚，迈着轰隆隆的脚步，飞速前进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