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ber在美国的诉讼胜利对我们有什么启示？

一、 起因

Uber是美国的网约车平台，可以看作是美国的滴滴。Uber出现之后，自然就对传统的出租车冲击很大，所以就有了伊利诺伊州运输贸易协会诉芝加哥政府(ILLINOIS TRANSPORTATION TRADE ASSOCIATION vs. CITY OF CHICAGO)，伊利诺伊州运输贸易协会（后文简称ITTA）代表当地的出租车利益，他们认为芝加哥政府对于Uber、Lyft等网约车平台的监管过于宽松，即他们不需要像出租车公司一样接受价格限制和数量管制，私家车就可以直接上路拉客，司机只需要参加一个300美金的在线课程就可以了。ITTA认为这样的做法严重损害了出租车司机的利益，使得出租车司机的收入减少了50%以上，并且出租车牌照的价格从35万美元跌到了6万美元。

这个案子体现了美国的一个常见做法，就是把争议法律化、诉讼化，虽然出租车公司针对的是Uber，但是起诉的却是芝加哥政府，一旦判决生效就可以依据判例推广到全国。

二、波斯纳法官

审理这个案子的是著名的法律经济学家波斯纳法官。理查德·艾伦·波斯纳（Richard Allen Posner，1939年1月11日－），美国联邦第七巡回上诉法院法官、前首席法官，芝加哥大学法学院高级讲师（Senior Lecturer in Law），法律经济学的创始人之一，被广泛誉为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法学家之一。法律经济学研究的对象不是经济法，而是如何用经济学的视角和思维来看待法律问题。他曾于1999年作为“微软世纪垄断案”的调解人，波斯纳得到了社会的普遍好评，被认为是调解此案的最佳人选。因为，比起参与指控微软公司的法律顾问，他的立场相对公正，一方面反对政府的干预与规制，更为“市场经济”；另一方面，在他那里，反对政府干预不是教条。

波斯纳法官

三、出租车行业面临的管制

ITTA起诉芝加哥政府的理由之一就是出租车面临的管制比Uber多的多，那我们先来看一下出租车面临的管制。

自从英国出现出租马车时代开始，出租车行业就面临着政府的强力管制，过去一百多年始终如此，这是为何呢？因为买家和卖家的信息不对称现象在出租车行业很难减少。我们知道，买家和卖家的信息不对称始终存在，买家在购买某种商品或服务前，根本不知道会买到什么质量的东西，买完后才知道。但是自由市场中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信息不对称减少或消除。

英国出租马车

方法一，卖家会提前花掉一部分沉默成本，并且让买家明确的感知到。比如一个餐馆老板可能会花百万资金装修饭店，这其实就是在告诉顾客，我已经花了这么大的价钱了，我收回投资的唯一方法就是服务好顾客您，好持续从您身上赚钱，所以放心的来吃吧。方法二，重复交易。这家餐馆如果不好，那我下次不来了，而且告诉周围的人都别去；如果很好，那我下次还会去，而且会推荐给周围人。这样的压力使得餐馆老板总是会说顾客是上帝。

但是你会发现，这两点在出租车这个事情上都很难发生。首先，出租车司机怎么提前花掉一部分沉默成本让顾客知道呢？完全做不到，因为经营场所是一个满大街跑的车，无法固定位置，也无法建立自己的品牌。第二，重复交易？出租车本身就是个无法重复交易的行业。一个顾客两次打车遇到同一个司机的可能性几乎为0，顾客无法通过“你这个司机服务不好，我下次再也不打你的车”来让司机产生压力，因为本来你也很难打到这个车了，也无法跟周围的人讲“车牌号为XXXXX的司机会绕路，你们都别打他的车”，讲了也是白讲。

总结一下出租车服务的特点：1、服务非标准化。2、司机的服务好坏对后续的运营影响很小，难以建立品牌。3、整个服务几乎处于黑箱状态，（比如有没有出现绕路，没法判断），出租车公司很难奖励好司机，惩罚坏司机。乘客投诉的成本也很高。出租车行业只能由政府来进行强力监管。

波斯纳法官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波斯纳法官认为，传统出租车行业是一个“一锤子买卖”，但是网约车平台很好的解决了传统出租车行业遇到的问题。首先，网约车司机过往的表现，可以通过乘客打分，写评价的方式体现，后续的乘客在打车前就可以得知这些信息，包括车的品牌，车是否干净，司机是否喜欢危险驾驶等等，这使得司机如果之前服务不好，会影响他后续的收入，司机就会建立自己的口碑。其次，网约车的服务几乎做到了标准化，司机行动的路线可以清晰的通过地图显示，有没有绕路一眼便知。这使得出租车公司管理司机变得非常的便捷。所以，芝加哥政府给予网约车平台更少的监管是合理的。

这一点中国和美国的感觉相似，在中国网约车的车况和司机也比传统出租车要好很多。所以出租车协会提出的第一个指控，认为芝加哥政府对网约车的监管不足，波斯纳法官认为不成立。

四、出租车司机的财产权

ITTA诉芝加哥政府的第二个理由是出租车收入的减少使得出租车牌照的价格暴跌，出租车协会引援美国宪法，认为Uber侵害了传统出租车的财产权。波斯纳法官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网约车和出租车确实是竞争关系，而且由于网约车的出现，使得出租车收入下滑，牌照暴跌，这都是事实。但是他认为，“财产权”保护的是财产的物理属性，而非经济属性，“财产”并不能具有免于竞争的权利。比如说你开了一家川菜馆，我去把你的川菜馆砸了，宪法当然会制裁我，保护你财产的物理属性不受侵害。但是我在隔壁开一家火锅店，把你的客人都吸引走了，这种经济属性，宪法是不保护的。

波斯纳法官的判决书原文这段写的非常精彩，我把原文摘录于此：

“Property does not include a right to be free from competition. A license to operate a coffee shop does not authorize the licensee to enjoin a tea shop from opening. When property consists of a license to operate in a market in a particular way, it does not carry with it a right to be free from competition in that market. A patent confers an exclusive right to make and sell the patented product, but no right to prevent a competitor from inventing a noninfringing substitute product that erodes the patentee’s profits. Indeed when new technologies, or new business methods, appear, a common result is the decline or even disappearance of the old. Were the old deemed to have a constitutional right to preclude the entry of the new into the markets of the old, economic progress might grind to a halt. Instead of taxis we might have horse and buggies; instead of the telephone, the telegraph; instead of computers, slide rules.”

“财产权并非意味着你有权利免于与他人竞争。持有咖啡厅营业牌照并不意味着牌照持有人可以阻止一家茶馆开业。尽管这一牌照允许以特定方式在市场上展开经营，但持有牌照并不意味着有权在市场上排除竞争。专利权代表的是制造及销售专利产品的独家权利，而不是阻止竞争对手发明未侵权的替代产品，防止自己的利润受到损失。实际上，当新技术或新商业模式诞生时，通常的结果是老一代技术或商业模式的式微甚至消失。如果老一代技术或商业模式获得宪法赋予的权利，可以将新生事物排除在自己的市场之外，那么经济发展将可能停滞。我们可能就不会有出租车，而只有马车；不会有电话，而只有电报；不会有计算机，而只有计算尺。”

波斯纳法官还举了一个猫和狗的例子：

“Here’s an analogy: Most cities and towns require dogs but not cats to be licensed. There ar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animals. Dogs on average are bigger, stronger, and more aggressive than cats, are feared by more people, can give people serious bites, and make a lot of noise outdoors, barking and howling. Feral cats generally innocuous, and many pet cats are confined indoors. Dog owners, other than those who own cats as well, would like cats to have to be licensed, but do not argue that the failure of government to require that the competing animal be licensed deprives the dog owners of a constitutionally protected property right, or alternatively that it subjects them to unconstitutional discrimination. The plaintiffs in the present case have no stronger argument for requiring that Uber and the other TNPs be subjected to the same licensure scheme as the taxi owners. Just as some people prefer cats to dogs, some people prefer Uber to Yellow Cab, Flash Cab, Checker Cab, et al. They prefer one business model to another. The City wants to encourage this competition, rather than stifle it as urged by the plaintiffs, who are taxi owners.”

“大多数城市和城镇，养狗都需要获得许可，而养猫则不必。动物之间有差异。相比于猫，狗通常更大、更强壮、更具有侵略性，狗会咬人、制造噪音，也更让人们害怕。但是猫通常没有攻击性，而且更多被养在家里。许多养狗的人，尽管他们也养猫，仍然认为养猫需要获得许可。但是他们并不认为“获得养猫许可”剥夺了养狗人所拥有的宪法上对“狗”的财产权，并把此归结为政府的失败，或是狗受到了宪法上的歧视。本案的原告没有更有力的理由要求Uber或其他网约车平台与出租车车主遵守相同的许可。就像有些人喜欢猫而不是狗一样，有些人喜欢Uber而不是出租车，他们喜欢一种商业模式而不是另一种。芝加哥政府希望鼓励这种竞争，而不是像原告出租车司机希望的那样，扼杀这种竞争。”

五、结论

基于以上观点，波斯纳法官最终判决出租车协会败诉。法律经济学研究的是如何用经济学思维看待法律问题，而好的法律判决可以鼓励创新，可以促进发展，可以让整个社会受益。从美国法律界对Uber的判决，我们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启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