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三叔的“受活”归宿

三叔的“受活”归宿

文/孙振军

三叔叫孙万林，算来应该比我还小两岁；在家族里排行老几我已记不得了，只知道在他亲兄弟五人中，他排行老三。

三叔十八年前曾经有过一次神秘的失踪。当我们倾家族、倾亲朋而出，找遍家乡的大街小巷，终于在洛阳街头找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半痴半傻的乞丐。好在，他被我们接回了家。

三叔不是我父亲的亲弟弟，他们只是同一个爷爷而已。现在看来，十八年前的那次他突然昏厥、迷失于离家并不远的闹市街巷，应该是他脑肿瘤病的初始与形成。所幸的是，他的脑瘤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良性而非恶性；所不幸的是，这个良性的脑瘤也让三叔吃尽了苦头：不仅时常发作，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而且最终因此断送了性命。

十八年来，头部剧烈疼痛一直与三叔若即若离：不痛的时候，他身强力壮，俨然一个浑实而耐摔打的好庄稼汉；痛的时候，则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甚至摔东砸西、倒地撒泼、满街滚爬。然而，令人喟叹与追悔的是，家里人却一直把他当成鬼魅附体“得了魔症”或“脑子出了毛病”。而“得了魔症”或“脑子出了毛病”在我们那一带乡下人语境里的定义，往往是和瓷怂、木屌、傻瓜、憨娃、二百五并无二致的同义词；往最文雅处说，也是得了“神经病”。因此，除了家里人将他送到附近一个很小的精神病院强制性“治疗”过一段时间外，再没给他做过任何认真、彻底的全面检查。

而一个有“神经病”的人，是娶不到媳妇的。

日子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稠，春夏秋冬不断地交替着，常年穿着一套假冒陆军旧迷彩服的三叔，像候鸟一样奔波、穿梭于城乡之间：农忙时，回了家；农闲时，进了城。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攒了一笔钱又一笔钱，帮衬着哥哥成了家、生了子、立了业，帮衬着弟弟成了家、生了子、立了业……兄弟几人该成家的都成家了，而他，仍是光棍一条。一晃，也到了四十出头的光景了。他唯一的收获是：脑肿瘤由小个变成了大个，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大的如同小鸡蛋，小的如同鹌鹑蛋……

熬到今年夏天，身躯高大的三叔终于轰然倒下了。因为他的脑部瘤肿胀到了极限，不仅压迫了脑神经和头颅内的其他组织，而且压迫了面部，挤的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时，兄弟们才终于下决心把他送到一家部队大医院。一检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得的是脑瘤而不是“神经病”啊？

医生说：“良性的，还有救。开颅手术已经很普遍也比较成熟；但也有风险，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于是，三叔很快就又被架子车拉了回来，躺在家里拖着。我回家的时候，得知、目睹了这种状况，便问他兄弟中的老大：“为什么不做手术啊？”老大说：“医生说了，做了手术也可能下不来手术台。”我告诉他，那是医疗界的行话。因为所有的手术都是有风险的，那怕你做个阑尾切除，也得跟人家签“生死状”的。老大仍然不为所动。这时我父母告诉我了真相：“手术是要花钱的，谁掏？”我问：“多少？”答曰：“三四万。”于是我又找到老大，说：“我拿一万元。你们兄弟五人除老三本人外，其余一人拿一万元行不？”然后我叮嘱老大去把他们兄弟四人召集起来，大家一起坐下来，商量商量筹款的事儿。

然而，我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照面……

三叔终于在今年秋天的时候离世了，才四十二岁。死后一个多月，我才知道了准信儿。因为他是被悄悄地土葬的。

正巧，我在村头碰上他的大哥，追问三叔临终和身后的情况，他颇有些成就感地说：“够他受活的啦！”何谓“受活”呢？典籍上并无确切的解释。但在俺那一带，谁家儿子混成乡干部了，村民们就说“该人家受活”；谁家姑娘嫁给暴发户了，村民们也说“该人家受活”；总之，“受活”是一件令人十分眼馋的大好事儿。老大接着说：“八十块钱给他买了一套新迷彩服做寿衣，三百块钱给他买了一副桐木棺材，又在山崖上给他掏了一个大墓洞，还想咋样？”

想想，也真是这个理儿。听说三叔临终的那些日子，疼痛得死去活来忍受不住，不停地把脑袋往墙上撞，撞得一面墙壁都是血，黑红色的血渍湿了干、干了湿，一直从半墙腰流到地面上……

“三叔啊，你与其活着受死罪，还真不如死了不受罪哩！”我在心里默默地替三叔往死后的“受活”“好处”想着，垂着头匆匆离开了村子……

（2007年12月20日）

【作者简介】孙振军，男，1963年11月出生，河南省宜阳县人。中国摄影艺术馆执行馆长，中国摄影家协会培训中心主任、艺术总监。中国林业生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三沙市“荣誉摄影师”。第12届中国摄影金像奖作品展策展人，第13届中国摄影艺术节艺术总监。中国南海研究院“南海口述历史项目”顾问与访谈人。2016-2022年中国三门峡自然生态国际摄影大展艺术总监，2021年、2022年徐州淮海摄影周艺术总监。2022成都国际摄影周国际摄影名家论坛专家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杂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摄影家、策展人、时事与摄影评论家。《黄河时报》社总编辑、高级记者（技术二级）。曾在海军南海舰队、西沙群岛服役，并从事新闻与摄影工作。参加过1982年3月14日中建岛抓捕越南特务侦察船行动，并任跳帮组组长，荣立过两次三等军功。新闻作品获得过“中国新闻奖”等。出版过《中国的疲惫》《笨人请举手》《革命的常识》《西沙往事》《俺村人》《摄影是什么？》《知道与拍到》等28本专著。第十一届全国文代会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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