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冯的确诊二

下班的时候，宋冯专门走五环转了一圈，所有的东西依旧，只是突然觉得亲切了很多。拥堵的路程，加塞的货车，随手向外扔东西的人，这些平时让人讨厌的东西，仿佛才是这个人世间应有的存在。连路边随风飘舞的树叶，和时而飞起的垃圾袋，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他心中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觉得来的太快，太不可思议。活到这个年纪，他经历了很多，错失了很多，心中的遗憾和愧疚也很多，但该做的事情大都做了，没完成的心愿似乎也难以完成了，那么多美好和苦难都是人生的一瞥，瞬间而逝，不留痕迹。他心中没有太多的不舍，人都有不可确定的明天，这一点宋冯很清楚，也能接受。但是想到亲人，想到逐渐老去的父母，想到需要照顾的妻儿老小，想到自己有点荒唐的过往岁月，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有太多不舍和不甘，那种复杂的情感有点煎熬。

向西望去，是他该回去的家，能清晰看到不断长高的中国尊，宋冯没有从出口下路，也忘记了孩子在等他回家做饭。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宋冯把收音机开大，电台正在播放经典怀旧歌曲，那一瞬间他心事触动，多年的往事浮现眼前，再也忍不住，鼻子发酸，泪流下来。

回到家很晚了，孩子在房间玩手机，问宋冯吃什么。宋冯感到胸口隐隐发疼，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勉强做了个菜，眼泪和着油烟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擦了擦眼睛，平复下情绪，对在房间玩的孩子说，今天我累了，咱们就吃面条吧。孩子欢快地说，好啊。伴着孩子的回答，看着她愉悦的神情，宋冯的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孩子虽然大了，她的世界还是那么单纯，无忧无虑，放不进飘落的尘土。晚上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时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树影和月光，心中一阵悸动。宋冯对生死看的没那么重，但不知为什么害怕起来，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惊醒了两次，心中充满了恐惧。

事情已经如此，必须正视病情了。关于下一步去哪里看病，家里人分歧比较大。其实，选医院和选医生是结合在一起的，首先要看哪个医院有这方面的权威专家，这是重点考虑的，其次才是考虑医院和后续治疗的方便。经过反复考虑，大家决定在本市东区医院和西区医院中选一个，两家医院都是全国公认的一流专科医院。西区医院规模小一些，但外地来的病人少，比较清净，生活方便些。东区医院是国家级头部医院，全国专科排名第一，但看病的人多，环境嘈杂，各项检查都要排队。单位有个同事说，说西区这方面的两个专家名气很大，都是大咖，但他们担任的社会职务多，年龄也大了，手术的话还是要找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大夫。

宋冯想东西去医院都没问题，同事的话是对的，谁做手术才是最关键的。做手术不能光看名气，有的大夫担任社会职务多，会议也多，可能不大有时间静下来思考一些手术的细节，也不可能每台手术都做到精益求精。而有的大夫虽然没有院长或科主任的招牌，但每周都有手术，临床经验丰富，年富力强又比较负责，这样的大夫才是最可靠的。他又咨询了卫健委的熟人，推荐东区医院结直肠科有两个专家口碑最好，医德高尚，技术一流，是国内较早运用腹腔镜技术的。最后家里统一思想，就奔东区医院而去。

周一刚上班，主管领导就把宋冯喊去了，问他想好没有，建议马上找专家再看看，不能再拖了。宋冯告诉了家里商量的意见，决定去东区医院，就是目前还没找到东区医院邹大夫。领导说正好认识一个熟人，在手机上查找电话，当即联系了医院的一个大姐。那大姐十分爽快，说正好邹大夫当天下午有特需门诊，让宋冯下午一上班就去找她。

宋冯到医院的时候，大姐已经在专家门诊等候，然后就领着他挂号进了诊室。邹大夫个子高挑，温文儒雅，身上透着浓厚的知识分子气息，看到宋冯了进来，问道，“病人呢？”宋冯说：“我就是。”他哦了一声，平静地说坐下吧，足见阅人之广。

后来和病友聊天，好几个病友都被医生问过“病人呢”，宋冯想如果没检查出来病，他们比正常人还正常。邹大夫问了问情况，看了他的病理报告，让宋冯躺下做了指诊，估计不超过三秒钟，就让宋冯起来，说还好，七厘米，保肛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如果按病理报告上说的五厘米，就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了，他补充道。然后又问了一些其他情况。

他对面的女医生年龄不大，很文静，同样面无表情，应该是他的助手，麻利地写了诊断书，给宋冯开了一堆检查单子，前后没超过几分钟。住院的时候宋冯才知道，这是王医生，是邹大夫的临床医学博士，是个勤奋有爱心的大夫。就在宋冯和周大夫简短应答之间，她已经把宋冯的病情发展、体貌特征、诊断意见等写在诊断书上了，真的观察细致，很神速。

临走，邹主任略有遗憾地说，“你耽误的时间太久了。”宋冯说：“是，大意了，以前两次指诊都没诊断出来。”邹大夫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他当即给宋冯开了住院单，这就是医院间的差别，也是医生间的差别，或许也是宋冯的宿命，如果刚开始不舒服就来这里看病，可能还有更好的治疗机会，也会少受点罪。但有一点宋冯一直不大清楚，肠镜仪器很精确，检查是五厘米，机器应该不会有误；但邹大夫为什么说七厘米？难道真的是短短十几天吃中药和营养品的缘故，给缩小了，这也太神奇了吧。

接下来各种检查，宋冯得尽快做完了。医院人满为患，门诊大楼人头攒动，比节日的商场还拥挤，人虽然多，但丝毫没有商场热闹的气氛。病人多神色漠然，身影疲惫，家属面带苦色。他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对绝大多是人来说，一旦走上看病这条路，面对的就是无尽的苦和累，还有不可预料的各种困难，布满荆棘，未知深浅。

抽血的人太多了，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挤来挤去，乱哄哄地菜市场一般，还有外国人。抽血有十个个窗口，抽血的护士年龄不小了，工作量很大，她和宋冯抱怨说人太多了，真得控制一下。做ct第一件事要先去预约，好在邹主任已经给加急了，这里人更多，尽管有六个检查室同时做，但等待漫长，宋冯经过了近三个小时的等待，做了增强ct。后来复查的时候，他就有经验了，预约单告诉第二天下午两点去，他就不去那么早，四点去肯定也没问题。

病理会诊还需要初诊医院的病理玻璃片，看看时间来不及了，他妻子说去取，宋冯犹豫了下，也只好让她去了。

他妻子不会开车，也不愿意去学，她就是这样一个随遇而安的奇女子，没有什么物欲，能忍受别人不能忍的好多事情。他们两个人一起出去只要不开车，她就要坐公交，也不嫌慢。刚来这个城市工作的时候，她工作单位比较远，离家有二十多公里，每天起早去坐公交，晚上回来也是，宋冯想着有点无奈，也有点心疼，但也没办法，他工作忙，单位之间又比较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只到她调到比较近的地方。

宋冯知道她肯定坐地铁去了，估计很晚才回来。她这么胖，兜兜转转一大圈，能想象的到她气喘吁吁又快步前行的样子。果不其然，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她才赶到医院，脸红扑扑的，说还好赶上了，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显得非常高兴。

他们加急申请了五百元一个号的特需病理会诊。其他的检查，如心电图、彩超等都是既定形式，人也不多，做的很快。只有增强CT、病理会诊、血液、心电图都齐全了，医院才会考虑手术，缺一不可。宋冯没觉得累，但他看到做检查绝不是个轻松活，楼上楼下，排队缴费，身体不好的，光检查这些事就能把人折腾病，更别说看病了。

增强CT结果过两天出来了，显示各器官无转移，但肠系膜淋巴结多发。邹大夫肯定同时在电脑上看到了结果，宋冯去找邹主任咨询，没找到，也没人与他联系。他只好把检查结果发给医院的大姐看看，她说还好，回头她给问下情况。

过了两天，护士打电话让宋冯住院。当时他正在上班，早晨还和同事沿小河边跑了一圈，浑身充满力量，一点也没有患病的感觉，后来知道大多数病友都是这样的，术前生龙活虎，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宋冯给医院的大姐打电话，问能不能晚点住院，孩子这两天就要去国外读书了，等小孩去上学了再做手术。大姐严厉批评了宋冯，说那么多人排队等着手术，大家都为你着急操心，你却一点也不着急。还说宋冯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身体一旦取了活检，就等于捅了马蜂窝，必须尽快手术，否则很容易扩散，何况已经拖了半个月了。她还毫不客气地说宋冯大事没有原则，孩子已经是大人了，该承担的必须承担，孰轻孰重分不清楚，那才是真糊涂。

宋冯想起了邹主任临别的那句话，你耽误的太久了。有些事情真的不能耽误，他决定马上手术。

很多病人都是对病情一点点接受，也是一点点认识的。不搁在谁身上，说再多都明白不了，真的应了那句老话，事非经过不知难。到现在为止，宋冯对肠CA还是一知半解，缺乏系统了解和认知，甚至还想一拖再拖，自己调整好饮食和心态，说不定就痊愈了。

宋冯认真归置了办公室，给花浇足了水，这一走，估计没一个月回不来了。回到家和老婆孩子正儿八经地开了家庭会议，宋冯老婆为人简单，没经过复杂的事情，好多事宋冯也不想让她知道，甚至想过自己偷偷去做了手术，看来不现实。宋冯故意轻松地说了情况，大家都沉默了，孩子坚定支持宋冯，推迟了报到时间，取消了订好的机票，流着泪劝他老婆同意，因为她是反对宋冯这么快做手术的，最后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周四上午，宋冯找了个孩子读高中时的书包，把换洗衣服装了进去，带好水杯，打了个车，就背上出发了。感觉心情不错，仿佛出差一样，他没有认识到，这是他考验和磨难的开始。

到了医院，缴费、办卡等，办完手续，带上手环，就算是病人了。接待宋冯的是就诊时见到的王医生，她详细问了宋冯的身体情况，负责护理的一个护士也在，问宋冯做没做过手术，宋冯想了想，说包皮手术算吗，当时护士和王医生都笑了。医院大姐说，结直肠科就两个单人病房，目前都住着人，除了多了沙发、衣柜等家具，其他与双人间没什么区别，收费也比较贵，就住双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