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散文:《流年》(七)


王海文

1977 年夏秋之际,有三件与大集体劳动相关的农事故事,成为我极其难忘的人生经历。一件是烈日中收小麦,一件是月光下割糜子,还有一件是秋夜里偷分洋芋。

惊蛰之后,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小麦苗,终于经受住了风霜雨雪的考验随着解冻的大地苏醒。清明过后,噌噌上蹿的麦苗舒枝展叶,在和煦的春风里摇曳生姿。五六月间,它们拔节扬花、展叶抽穗,仿佛一夜之间,金黄的麦浪便开始从地头这一端,有节奏地滚涌向地头另一端,沉甸甸的麦穗随风起伏,既显得富足,又显得可爱。这是辛苦的农民盼望已久的丰收讯息,也是大自然对勤苦农民的又一次犒赏。

水沟台,位于村东头两公里外的坡下,是一片面积近五百亩的台地,台地北侧山沟下,有一条自西向东常年流动的溪水,故名水沟台。记得是七月二十日左右的一个早晨,时任生产队长的二叔在广播里喊话,要求各家各户无论男女老少,凡能下地的,自明日起全部到水沟台收麦子,“大战三夏,虎口夺食。”二叔的动员讲话显得急促、焦虑,但又不容置疑。社员们都知道,丰收的年景是可遇不可求的,麦黄的那几天,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收割完毕,熟透的麦穗将会爆裂,大部分都会撒落到田里,造成巨大的损失,因此抢收就成为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这也是妇孺皆知的道理。于是,第二天早晨全村男女老幼匆匆吃几口早饭,便拎起早已备好的水壶、手套、干粮,三三两两向沟台涌去。

我十二岁了,如此紧迫的时段,自然不能再去放牛,而是跟着十六岁的二哥下地了。三姐快要考高中了,父亲咬了咬牙,让她在家里抓紧时间复习功课。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早在两天前,二妈和村子里另外两个厨艺较好的媳妇,已根据队委会的安排,把水沟台麦地东边的沟壕里凿开的两孔土窑洞,作临时厨房,铺开了为夏收的社员煮肉炒菜蒸馒头的战场。

太阳还没有出来,朝霞映红了东山的上空,但没有人顾得上欣赏那霞光。很快,出工的人们分成六组,每组一人“拉趟”,左右各两人“跟趟”。每两组后边跟一个小孩,把收倒的一行行一片片麦铺,抱拢到一起,由一位年纪稍长的男人“卷趟”,也就是把麦子捆成大小适中的麦捆。“拉趟”的一般是劳动能手,是年富力强充满朝气的小伙子,“跟趟”的是体力稍弱的男人或妇女,还有儿童。成年男女每人收三沟(一沟相当于一绺),中学生收两沟,小学生收一沟,一组收十八到二十沟不等,六 组合计起来就是一百多沟,约三十米宽。队长吩咐,小学生和中学生的工分,按惯例分别按“四厘”“七厘”计。年龄更小的孩子,有的抱麦铺,有的捡麦穗,反正都不能闲着。

第一组下地开收了,第二组数了数垄沟,立即跟上,第三组至第六组,很快也数好了垄沟,开始收麦。刚开始,我觉得土地挺松软,用手拔两沟麦子,也还容易,但干了不到两小时,才发现时间一长,每揪起一撮麦子,它们就会变得沉重,手指也开始隐隐作痛。再抬头向前一看,六个“拉趟”的小伙子你追我赶,早已开始“追趟”,也就是比拼谁收得又快又好,不一会儿,只见一道道尘土溅起,六个人已把其他人落下了很远,只能看到他们麦浪中向前蠕动的脑袋。再看“跟趟”的,也都在尽力加快节奏。大家都不说话,专注投入,疾驰而进,仿佛收下的不是粮食,而是生命。一时间,收麦的、抱麦的、捆麦的、捡麦穗的,前后连成一线,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夏收分明变成了一个庄重的仪式,四十多名男女老少,都沉浸在这仪式中,陶醉在丰收里。

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沉浸在“追趟”中的李大哥、李二哥、李四 哥、刘二哥、姜大哥以及王小哥,已很快收到了三百米外的地头,但是 他们不作一丁点儿歇缓,又点着手指数好了沟垄,蹲下身子折返着往回收。等到他们和落在后面的大部队迎面的时候,我发现,刘二哥把拔下的麦子,顺手扔在左后方紧紧跟进的李大哥的麦垄里,李大哥跟上来,对这样善意的捣乱并不生气,他一把把扔过来的麦子和自己拔下的麦子顺手放在胯下的地上,宽大的手掌顺着麦秆用力朝前一推、又用力向后一扯,于是一大把麦子便被连根拔起,几分钟后,他已追到了和刘二哥平行的位置,再一眨眼的工夫,李大哥已超出刘二哥一尺多远,只见他顺手把拔下的一大把麦子,也扔到刘二哥的麦垄里。两个人争先恐后,默不作声, 只听到麦秆摩擦的“刷刷”声,两张年轻英俊的脸上,一行行滚落的汗水沾满了飞扬的尘土,兵马俑似的,只能看到黑亮的眼睛在闪烁。他们两人左后方,姜大哥等四人也紧紧跟了上来,这一群勤苦麦客的后背,都是湿漉漉一片,额头滚落的汗水在面颊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水竖流的纹路,汗水和泥土在他们的脊梁上,织出了一幅幅斑驳的图案。他们用自己魔幻般的双手,在麦地里织出了一条条横平竖直、美丽别致的垄沟直线,一堆堆金黄的麦铺,听话般地平躺在地里。

歌声,永远是农民疏解困乏的良药。在我左前方的姜三哥,一边不疾不徐地拔麦子,一边唱起了婉转高亢的信天游:“十五的月儿(那个)往上升,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声,哎呀,小妹妹(你)快开门……”姜三哥眯着眼睛,正陶醉在歌曲的情境里,不想他旁边心直口快的李二嫂当头一声断喝:“姜三,你个死鬼不得活了,还有这么多学生娃娃在这儿呢,你听你唱的那个酸吆,啧啧……”姜三哥猛然间醒悟过来,歌声戛然而止,又冲着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太阳照到头顶了,二叔一声召唤,该休息了。于是,大家抽动着鼻翼,循着饭菜的香味向临时厨房聚拢了过去。今天的午餐,有清炖山羯羊肉、白菜猪肉粉条,还有雪白的馒头和包着茴香料的花卷……那可都是平日 里家家户户都很难吃到的美味啊!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人们把染上绿色草汁的手指,在衣裤上胡乱地抹了几下,便不太讲究地抓起馒头,端碗执筷,只听得一阵阵吸 食粉条的声音咝咝作响,那叫一个享受、畅快。

菜足饭饱,男人卷起旱烟棒或拿出纸烟,躺在草地上美美地吸上几 口,微闭着双眼,歇缓着困乏酸痛的腰身;女人们有的争分夺秒在田头做起了针线活,还有两个哺乳期的婆姨,匆匆抓起两个馒头,顾不上吃饭,小跑着爬上山坡,一边费力地吞咽着馒头,一边赶回两公里外的家里给孩子喂奶。生产队长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在地头召集大家开了个短会,传达县委、公社党委关于“大战三夏”的相关文件精神。大队赤脚医生虽然是临时工,却以领导干部的口吻,装腔作势地给大家传达文件,并对个别中学生没有下地投入夏收,提出了并不那么含蓄的批评,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指分明是在家复习的我三姐,这还是很清楚的。我偷偷看向父亲,只见父亲并没有理会,也没有辩解,而是紧闭嘴唇,倔强而骄傲地抬头远望,目光投向远处蔚蓝色的高低起伏的山峦。


那一刻,我联想到了范表叔儒雅的风度,以及他建议父亲供养孩子上学的话,更读懂了父亲对知识的向往,对儿女的殷切期盼。

那一刻,我也体味了被人挤兑的屈辱,心头隐隐埋下了出人头地的 种子,甚至还产生了一丝幼稚的仇恨。

不久,父亲再次出任队长,此后,凡是村子里爱学习、不下地的学生,从未被他责备和刁难过。

白露已过,一天晚饭后,村庄对面山梁电线杆上生产队的大喇叭里,忽然传来了队长急促的声音:“ 各位社员请注意,为做好‘三秋’抢收工作,经队委会研究,今天晚上在黄记梁抢收糜子,请大家积极参加,收工后队里统一管饭。”李副队长话音刚落,各家各户便急忙开始磨刀、试镰,半小时后,人们从自家窑洞里出来、硷畔上走下来,翻过村庄门前五十多米深的沟壕,很快在村子对面的黄记梁糜子地,聚集成黑压压的一片。

夜色浓郁,凉风习习。月明星稀,四野沉寂。晚八时许,队长一声令下,四十多人的收粮队伍,齐刷刷挥镰收割。虽说是皓月当空,但那毕竟不及日光,大家的手上、镰下还是缺乏了白天的准星,更何况还有趁着夜色投机取巧、蒙混过关的人,所以,不仅收割的糜茬比白天高出一两寸,而且撒在地上的粮食,俯拾皆是。更可气的是,村子里平时不怎么出工下地的几个女病号,这天也赶来了,她们不是为了收粮,而是为了混那一顿免费的晚餐。几个年长的男社员一边跟在人群后捆粮食,一边咒骂糟蹋粮食的行为。队长盯盯这个,看看那个,大声叫嚷着让大家“慢点、仔细点”,又让几个小学生把撒在地上的糜子捡拾起来。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约一百五十米长的地里,已收了一个来回。队长对这种败家子的收割法实在忍无可忍,宣布收工,于是一群人瞬间作鸟兽散,一起奔向生产队的打谷场。

打谷场的小平房里,临时支起了一只大锅,煮了满满一大锅加班夜宵——肉菜腊八饭,诱人的香味弥漫在场院里。我年纪小,分到了一碗;但大个子副队长李二哥,却狼吞虎咽,吃了三碗;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身高仅一米五的姜二哥,眼疾嘴快,在短短的十几分钟,竟然扒拉了整整四碗腊八饭,让人惊叹不已。惊奇于他吃饭的速度和饭量,李二哥开玩笑说,“就你这个长(身高),四大碗腊八饭咋能咥进去,真想不通这都朝哪里盛啊?”说罢,“啧啧”称奇的他直摇头,显得百思不得其解。姜二哥则拍了拍肚皮,捡了便宜似的,在场院里拧着八字步,打着饱嗝,得意地笑起来。

“偷分洋芋”的故事发生在十月下旬的霜降期间。在此前不久,公社张书记派两名干部专门来我家,做父亲的工作,让他再次出山,任生产队长。母亲坚决反对,但父亲犹豫再三,觉得不能驳了领导的面子,还是答应了。

因为按当时大集体的粮食收入,除上缴的公粮和完成的养猪任务外,各生产队分给社员的粮食基本都不够果腹。每年青黄不接的日子,都要靠洋芋和白菜、蔓菁、萝卜、胡萝卜等充饥了。洋芋浑身是宝,烤着吃,煮着吃,掺到米面锅里调和着吃,都能起到体积大、肚儿圆的效果。收洋芋时不小心铲伤或者冻坏了的,还可以喂羊喂猪,一丁点儿不会浪费。但这样的好食物,却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私分,不然会背上很多罪名,无奈之下,由父亲导演、全体社员踊跃出演的“偷分洋芋”的精彩一幕剧,在深秋的一个夜晚,上演了。

这天是星期日,夜晚开始阴冷,下弦月挂在西天。劳苦了一天的社员,在蒿瓜地梁的地里,攒起了小山似的一堆白皮的、沙皮的、紫皮的洋芋,小如鸡蛋,大如鞋底。各家各户早已把狗拴在地窖,免得狗听到人走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番乱叫,让邻村生产队发现了这个秘密。一切就绪,天刚擦黑,大人小孩一起上阵,拿上麻袋口袋,推起架子车,深一脚浅一脚涌向坑坑洼洼的洋芋地。按照各户人口、工分,五六个年轻人装袋,父亲和姜三哥把秤,会计李二哥记账,打着手电,开始分。好在分工明确,有条不紊,悄声低语中,一袋袋、一车车洋芋被脸上荡漾着笑意的大人小孩一起推走。回家路上,大家都按捺不住欣喜,既不说话,也不和碰面 的人相互打招呼,颇有点古代军队“衔枚疾走”的意味。那个夜晚,是我印象中生产队二百多名社员心最齐、行动最一致、心情最舒畅欢快的一次。“民以食为天”,普通老百姓在精神受到禁锢的特殊年代里,物质生活也十分匮乏,但只要“吃饱”,他们就很满足,他们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可爱的群体。那个冬夜发生的一幕,以及由此生发出的感慨,在此后的岁月中,一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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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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