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尚贝里访卢梭丨飞鸟与繁星

尚贝里 (视觉中国/图)

“我一生中的短暂的幸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使我有权利说我不曾虚度此生的那些恬静的但迅即逝去的时光,就是这时开始的。”

让-雅克·卢梭说的“这里”,是指法国东中部城市尚贝里郊外的沙尔麦特;“这时”,指1736年后他住在沙尔麦特的二三年。实际上,他住在尚贝里前后约有10年,从1731年底到1742年7月(其间有短暂离开过)。如果说,安纳西时的卢梭还是一个少年,一个孩子,在尚贝里,他度过了重要的青年时代。他也正是从尚贝里出发,辗转里昂,走向巴黎,被全世界认识。

洪涛和我却是从巴黎出发,途经里昂,去往尚贝里寻访卢梭。但我们进入尚贝里的路线,与当年的卢梭一模一样——1731年冬,卢梭独自一人从里昂出发,徒步走到尚贝里;2016年5月,我们乘坐从里昂开往尚贝里的火车——春末夏初,天色晴好,林木葱郁,火车长虫般蜿蜒穿行山中,看着窗外风景,又激动,又遗憾,真想与卢梭一般兴之所至地漫游,“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不慌不忙地在景色宜人的地方信步而行”,在夏耶的悬崖边看涧水滚滚流过,感受他喜欢的眩晕感,或任由古乌瀑布的蒙蒙水雾湿透了全身,“从容不迫地走路,想停就停”。但火车飞驰,来不及停驻,所有一切,一闪而过。无论如何,我们一节节挨近卢梭的尚贝里了。这个深藏于阿尔卑斯山谷的异国城市,因为那个光辉名字,对于东方海滨城市的我们,别样亲切,别有意义。

尚贝里(Chambéry),如今是法国萨瓦省省会。1232年被萨瓦王朝占领命名为“伯爵之城”,1416年后为萨伏依公国首府。它地处阿尔卑斯山脉十字路口,西有里昂(法),北是日内瓦(瑞士),东边为都灵、米兰(意大利),南面是杜勒诺布尔、马赛;历史上,它反复归属意大利、萨伏依、撒丁王国、法国统治。地处交通要冲,各方势力胶着,语言多样,人员复杂,思想文化多元。卢梭在尚贝里期间,萨伏依公国为撒丁王国附属,但法国势力业已渗入。正因地处“要冲”,卢梭能迅速接触到最新书籍与各种思潮,后来帮忙打理华伦夫人一些事务,也让他结交到各色人等。

安顿后,在城里乱走。哪幢是卢梭最初在城里住过的房子?哪里是卢梭工作过的土地登记处?因为卢梭,这个不足十万人的城市,蒙上了一层光辉,一切的一切,全都那么透亮、明朗,充满独特的意味——五月的光色鲜亮,那些米黄石头房子、拱形风雨廊,那些黑亮屋顶、扁扁的枣红木窗,圣·弗朗索瓦大教堂的门廊雕饰,也曾吸引过卢梭的目光?二三百年前的那个青年,也如我们,穿过光影倾斜的石子路街巷,坐在梅迪瓦尔街角餐椅看行人匆匆?站在萨伏依公爵城堡(圣·沙波莱)前,仰视庄严厚重的灰色石墙、台阶和纪念碑,当年的卢梭,是否听过钟楼里70座大钟的齐声轰鸣?

卢梭从里昂来尚贝里,是应华伦夫人来信相召,说是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在土地登记处做一名文书。此时他20岁已过,21岁不到。这种准时上下班的工作,单调乏味,卢梭自称坚持了二年,就断然辞职了(据考证,只有八个月)。正如歌里唱的,他不喜欢任何目的性的、功利性的生活。正是在尚贝里,他刻苦自学,原本杂乱无系统的教育,有了稳定基础,他的性格、情感也逐渐定型,这“使我在日后所遇到的种种风暴中,始终保持我的本色”。《忏悔录》上半部,很重要的方面,卢梭想要呈现的是:如他这样一个平民,一个失去父母教养的孤儿,是如何自我学习、自我成长,如何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探求生命的意义。

在土地登记处工作需要计算,他就自学了算术;土地测量员得绘图,他又迷上了绘画。他对文学的爱好日渐增长,尤其迷上了法国文学,对法国也生出狂热的情感,这是他后来前往巴黎的缘故之一。音乐最让他沉迷:在安纳西,他跟随作曲家麦特尔学了6个月;在洛桑有了点笨拙的音乐实践;到尚贝里后他继续钻研,自学读谱,打开乐谱就能唱出来,又如饥似渴阅读拉莫的《和声学》,他还鼓动华伦夫人每月在家里开一场小型音乐会,邀请当地优秀音乐家参加,自己任指挥;他太沉迷音乐了,无心上班,辞掉工作后,就去担任家庭音乐教师。这些学习及实践,大大提高了他的音乐技艺。1737年,卢梭第一次铅印发表了一首歌(作词作曲),歌名《一只蝴蝶吻一朵玫瑰》。他还写过一部悲剧,一部歌剧,一部喜剧手稿,还有一套音乐记谱法,离开尚贝里时,卢梭就是带着这些作品,想在音乐界闯出一片天地来。后来,他的歌剧《乡村巫师》在巴黎赢得声誉,基础是在尚贝里打下的。

一条河穿过城区,水色青碧,流水湍湍。过河是萨沃鲁公园,绿草如茵,野花盛开。公园最高处,立着一尊卢梭全身像,作于1910年,是玛尔斯·瓦莱特的作品:卢梭站在一块岩石上,右手插在外衣口袋,右腿朝前迈,左腿微曲,左手拿着手杖向前探路;他身材挺拔瘦削,紧身裤,褶皱领衬衣,青绿长外套被风鼓起来;他戴着卷曲假发,面容清瘦,低头沉思,走在山间小路,或许是才刚采集植物回来。雕像背后有棵巨大的阔叶树,前方是棵常青柏树,雕像与柏树间的侧面有张靠椅,洪涛坐在椅子上,久久仰望着卢梭——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大学开设《忏悔录》课程,终于来到卢梭生活的城市,与他亲近地待在一起。

我们此行最重要的,是寻访卢梭博物馆,就是位于尚贝里东南郊区的沙尔麦特(Les Charmettes),当年卢梭与华伦夫人隐居的郊外农庄,卢梭终其一生念念不忘的,一个伊甸园。在尚贝里,卢梭与华伦夫人有了更亲密的联系,她不再仅仅是“妈妈”,还同时是女友、情人。无论怎样一种关系,只要待在她身边,就是幸福的。

我们从城区出发,步行前往沙尔麦特。五月的法国原野,好似色彩炫丽的油画。走过一些光影鲜亮的房子,拐上卢梭路,越过一条平缓宽阔的河流,在道路分岔处停下来:一个路标指明,向右上山的泥石小路是去往沙尔麦特的,离卢梭博物馆只有一公里。这条泥石小路,是否与当年的一模一样?这是卢梭反复走过的神奇之路啊!每天清晨,他就是从这条路一边走一边祈祷,一直走到尚贝里?我们在大路上走得一身热汗,过分通透的日照,将头脸烤得火辣辣的,拐进泥石小路,如饮冰泉,通体清凉。越往山上走,树木越是深密葱郁,一条小溪隐蔽在浓密树木中,有时露出一段清流,有时只听见潺潺水声。路两边坡地有围出的葡萄园、果园、菜地,几匹马在啃草,一些小屋从树木间露出屋顶或窗户。在一处长方形盆状泉水边,我们饮了点山泉,坐着小憩,枝叶间漏过些许阳光,水声或隐或现,周身流溢着树木草叶的芳香,脚下蔓延着不认识的花草。

卢梭与华伦夫人第一次去沙尔麦特过夜,是在1736年夏日。“妈妈”半途下轿,和卢梭慢慢顺山路走着,突然指着篱笆边一朵蓝色小花说:“瞧!长春花还开着呢!”她说的应是蓝珍珠,长春花的一种,花瓣蓝色,中间白眼;三十多年后,历经艰辛的老卢梭,再次看见那种花,高兴地叫起来,他想起的是“妈妈”说这种花的声音、姿态,以及在沙尔麦特生活的全部吧?我一路走,一路搜寻这种蓝色长春花,对每棵树、每株草都报以敬意,它们也曾得过卢梭的注目吧?洪涛在前面走远了,他那小小的沉思背影,忽而隐在树影里,忽而显现在光亮中,我快步跟上。那一天,真如卢梭写的,“正是雨后不久,没有一丝尘土,溪水愉快地奔流,清风拂动着树叶,空气清新,晴空万里,四周一片宁静气氛一如我们的内心”。我们一路走,一路听水声鸟鸣双重奏,真渴望,这条神奇、充满香气的路一直延伸下去。

几乎错过!一块路牌写着小小的字,charmettes(musée),右边有条上行的倾斜小径,两边矮矮行道树修治齐整,石子小路鲜少人行,覆着青苔小草。走了百来米,二棵大张着枝桠的高树下,露出一个院落,这就是卢梭博物馆了,房子据说建于16世纪,被一道矮矮的石头院墙围着。登上五六级台阶,走进黑色雕花铁门,右边是一幢二层主屋,左边是单层副屋,皆是黑屋顶、土黄泥石墙、赭红木窗。进入拱形门洞,主屋底楼是餐厅、音乐室,陈列些橱柜、餐盘、时钟、贵妃榻,还有羽管键琴,卢梭半身雕像,墙上挂些卢梭及华伦夫人不同时期的画像。卢梭的房间陈设简单,卧室是凹进去一小间,两边挂着白色帷布,一张极小极短的单人床贴墙摆放,墙上挂一帧耶稣上十字架绘画。华伦夫人卧室在二楼朝东一大间,东、南皆有大窗,光线透亮,贴着翠绿折枝粉红花朵墙纸,浪漫而温馨,挨南窗有个书橱,西面是壁炉,墙上挂着圆镜,华伦夫人的丰腴小像。一张单人床靠南窗摆放,床单与蚊帐皆是白底粉红碎花布——那个名垂后世、仁慈热心的金发妇人就是在此辗转她多汗丰腴的身子?

卢梭是这样描写在沙尔麦特的生活:“黎明即起,我感到幸福;散散步,我感到幸福;看见妈妈,我感到幸福;离开她一会儿,我也感到幸福;我在树木和小丘间游荡,我在山谷中徘徊,我读书,我闲暇无事,我在园子里干活儿,我采摘水果,我帮助料理家务——无论到什么地方,幸福步步跟随我;这种幸福并不是存在于任何可以明确指出的事物中,而完全是在我的身上,片刻不能离开我。” 每天早晨,当他散步回来,走上小径,远远看见二楼百叶窗打开了,就知道“妈妈”起床了,他立即飞奔上来。当时华伦夫人的管家阿奈已死,卢梭也不去当家庭教师,与城里的各种交际人等保持距离,这是卢梭完整拥有的与华伦夫人独处的二三年,他视为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

除了与华伦夫人独处的快乐外,卢梭继续着他的阅读与学习。不知是天才自身的病态敏感,还是刻苦学习耗费心神,又或是他对华伦夫人既深情迷恋又愧疚不安的煎熬,“我的激情给我生命力,同时也伤害了我”,卢梭生病了,心悸、耳鸣、气喘、失眠,呼吸乡间新鲜空气,喝牛奶与泉水,也无济于事。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更致力于探求生命意义。他重又思考宗教:从华伦夫人身上他体会到,上帝不是来判断人的罪的,不是只讲公道和惩罚,而是教人去爱、宽容和仁慈。另外是哲学,他阅读伏尔泰、笛卡儿、洛克、拉密、莱布尼茨等的著作,对科学与宗教的融合有浓厚兴趣。他每天穿插着学习各种知识,并非为了做学问,只是纯粹地探究生命。

房子左侧有个凉亭,他们有时在此喝咖啡?出庭院门顺矮墙右转,有条草径通向房子侧面。矮墙边开满金黄雏菊,草径上盛开着白花,上方是葡萄藤枝叶拱廊,穿过拱廊,就看见一大片向下倾斜的果园,与葡萄园、果园连在一起的,是一方修葺整洁的花园,那是卢梭说的高台花园吧?花园呈长方形,草坪上开满野花,散放着几把鲜艳的帆布躺椅,其中一处,围着一个小苗圃,有各样植物。一条沙石直道将花园分成两部分,直道通向房子侧面,二楼窗户应是华伦夫人卧室的东窗。花园两边垒砌着石头矮墙,左墙上方的斜坡是更宽广的草场,当年也是华伦夫人买进的田产吧?

我们坐在草坪一边;另一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戴着遮阳镜,笑着依偎着,小声说着话。空气澄明,阳光直射,明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风从山丘上的草坡吹来,向山谷的果树林一层层扩散,极目驰骋,开阔至极,阿尔卑斯山峰好似近在眼前,那两个山峰,像是中国的山水笔架,又如两个驼峰,山头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万籁俱静。卢梭也是这样与华伦夫人在此闲话,吹着山上的风,与蜜蜂、蝴蝶、鸽子、母牛、果树、花草在一起的?真想与先生隐居于此。回望那幢素朴静立的房子,阳光勾勒出黑亮屋脊,面朝阿尔卑斯山的墙体隐藏在青幽阴影中。于是我体会到卢梭在《忏悔录》第六章引的贺拉斯诗句:

我的愿望是:不大的一块田地,

宅旁有一座花园,一个水声潺潺的泉眼,

再加上一片小树林。

而诸神所创造的,

当然不止此。

赵荔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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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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