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堤坝外的广袤麦田

梁东方

五月中旬，有周末的两天完整时间，可以不受限地走进大地深处，形成和麦子在一起的宝贵机会。

骑车沿着被麦地簇拥着的小路迢递而去，经过一个个村庄，绕过一条条车流滚滚的大路，曲折地穿插而行，在高大的树荫和光秃秃的路肩之间的转换里，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没有村庄的广袤大地上。虽然距离还不近，这里也已经属于滹沱河的河滩。河滩地在人口密集的华北平原上很稀罕地保持着像是草原一样的空荡荡的辽阔。与草原不一样的是这里的辽阔都是被耕种过的，放眼望去任何一个方向几乎都是只有庄稼没有房屋，所以像是非常有规模的农场。

中午的时候到了一条浅浅的小河的堤坝上。感觉在这条无人无车的河堤杨树树荫路上漫步、小坐，遥望山前土地上无尽的麦田，便是这个季节最恰当的审美。

眼前这盛大的审美画面是黛色西山背景里绿色的麦地，麦地和西山上的一朵朵的白云，中间加上一棵孤独的树，为人勾勒出了一幅电脑桌面一样的风景。麦田中的那一棵树，那一棵树冠圆润完整的孤独的树，它的存在好像是为了在麦田里劳作的人中午休息的时候有一处荫凉，也是为了整个大地作为一个画面有一个凸起的支撑，从而形成微妙的线条变化。

浓淡相宜，不冷不热，不躁不湿，这是五月十五日的山前平原上最美妙的一幅画。今天骑车漫游的目的地，就是眼前的这幅画了。

身后的小河堤坝上的杨树树荫已经非常浓郁。风过时的杨树涛声已经成熟，蜡质的叶片互相摩擦的哗哗啦啦之声时起时歇。听起来与盛夏无异，不过眼前的很多的麦芒上还扎着白色的杨絮，这是挨着杨树的麦子在这个季节里的一个普遍特点。

麦田深处的野鸡没有起飞也会偶尔惊叫一两声，似乎是在显示自己看不见的存在。高空中隆隆的一阵响，由小而大，然后由大而小，那是同样看不见的飞机。既能看见也能听见的，还是身边这些杨树的涛声。在没有松林听不见松涛的地方听杨涛，和听松是一样的享受。

这时候关闭了手机音乐，不听长篇连播，彻底安静下来，只让风景自己的声音，没有声音的声音来到耳边。任何人造的声音都是多余的，都不及现场中自然的声音来得纯粹和优美。

在我们笼统地说没有声音的自然状态中，声音一直都没有断。一只飞虫嗡嗡地飞过，对坐在这里的你感兴趣，被你挥打了一下明白不受欢迎，便飞走了，到一会儿忘了这次挥打以后，它才会再来。

土地深处的村庄上空传来高音喇叭的声响，仔细听，是说村口有卖扒糕凉皮儿的，村民同志们有需要的可以去买，扒糕凉皮儿，扒糕凉皮儿……广播完了，大地深处似乎还有余韵，余韵与风吹动杨树叶子摇动地面上的影子、吹起白色的杨絮的节奏完全不一样，却可以神奇地和谐并置。

最可贵的季节品质是万木葱茏，植被茂盛，但气温不高，阳光也不强烈，户外非常适合人类活动。这是北方最好的时候。每个地方都有自己最好的时候，也就是适合人类在户外活动的时候。北方一年里有春秋两季，但是秋天的视野一般来说会被大庄稼形成的青纱帐挡住。不如现在这春末夏初时候来得开阔，在平原大地上，直视无碍的审美重要性是怎么说也不为过的。你看眼前的草原一样的麦子，排挞而去一直到西山的麦子，多么耐看。

麦子有用，而且自始至终、终其一生都很美。麦子的生长史就是人类文明史的缩影，看一季麦子从播种到最后的收获的近乎一年的历史，是一件有趣的审美之事。麦子从小到大，又美又庄严，除了过去的收割时节会让人着急，其他时候一点也不压迫人，它拥有植物和人始终的亲和关系。

你看麦田深处那一排整齐的树行，树行下显然是一条道路，道路上偶尔有车经过，车过之处，树干出现粼粼水波一样的效果，轻巧无声，让你觉着真的就没有人间几乎无处不在的矛盾，只有人间罕见的诗情。

这里风景优美，而且优美的风景就是生活中的自然而然，无人打扰，除了自己一人一辆自行车以外，再无来者，安详地坐下可以无限地面对。可以自由地沉浸，这样的理想之境在一个人的生活中的确是并不多有的。只有喜欢漫游的人才能偶尔得之吧。

有意思的是，在这种庆幸无人的自然画境中，又忍不住要告诉亲朋好友，这样的美景，分享才能真正拥有，分享才是喜爱的最自然的表达。而分享就需要将眼前的一切形成文字，形成现场感很强的文字，这应该就是正常而健康的写作的初衷。

这样，在一个自然场景里，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坐在那里速写，便是我以为的人生大乐趣。这看上去和一个写生的画家、风景画家无异。可惜的是我不会画画。只能用文字来表达色彩和条线，以及这些色彩线条组成的人间感受，好在其间的兴致与意趣也已经臻于陶然往返之境。

这时候，云盛大起来了，铺展过来的白云让人看清，看清白云的云底是淡黑色的，不是纯白。那些淡黑色就是不使这个时候的大地过热的重要保障。云很快投下大面积的阴凉，让人对比出来刚才正午的热与亮。云彩盛大的天空如人间的戏曲舞台，盛装而来，倏忽而去，以整个天空和大地为自己的背景，来往人间又绝对超越人间，所服务的观众是谁？大约只有整整齐齐地站立着的成千上万的麦子，才最恰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