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那棵不知名的小树

陈寅恪唐筼长眠之地 2014年11月摄于庐山植物园

祖国秀美的庐山，有多少亭亭玉立、峥嵘修丽的树木啊！像仙人洞边的庐山松、年龄已千载的三宝树、少女似的凤凰竹、伞形的塔柏、宝石般翡翠的水杉，吸引着多少中外游人拍照留念。然而，当我从庐山归来，却总忘不了一棵不知名的小树。

那天，徐姐带我到庐山植物园她同学那儿去，打算住一晚，第二天赶早便可以尽情领略含鄱口日出了。

我们正徘徊在分岔路口，从右边山谷的小路上，走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平顶头，黝黑的脸，颈脖上吊着个书包，手上扬着一根枯枝。于是徐姐扯着嗓门喊：“那个小孩，植物园怎么走？”他顿住脚，望了我们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没看见人家戴着红领巾吗？还小孩小孩的叫。”大概他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生硬，滴溜溜地转了转小眼睛，说：“不认得路，就跟我来，我就住里面。”

好运气，省去了问路的麻烦。为了缓和气氛，徐姐装着很天真，甜甜地问：“你是在庐山中学念书，放学回家的，我猜对了吗？”小孩用舌头舔了舔被山风吹干的嘴唇，骄傲地扬着脸说：“对，我是庐山人。”好家伙，从植物园到牯岭大街，少说也有十五六里。我吓得直吐舌头：“你每天都这么走？”大约是我这副熊样，引起了他的开心，他“咯咯”地笑了：“我们植物园每天都有车子接送。不过，我们喜欢走。一路上，都是不花钱就可以看到的风景。怎么样，比你们大城市的公园要好吧？看一盆花，挤出一身的汗。再说，也是锻炼身体呗！”我接过他手中的枯枝条：“这叫什么？”“七叶一枝花。我爸爸说，可以做中药，真可惜，枯死了。”孩子眼里流出哀怜的目光。

一走进植物园大门，像站在电风扇底下一样，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夏天，走了这么老长的路，像下了雨似的一身汗，可一到这被又高又密的树木笼罩得好似仙境的地方，一下子就干爽了。孩子雀儿似的飞进树林里，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他领我们拐进一条藤蔓缠绕、落叶堆积的小路。徐姐大叫：“嗳，放着大路不走，和自己的脚板过意不去干吗？”孩子回过头来调皮地眨眨眼睛：“走小路更好玩嘛！带你们看些城里见不到的风景，不收你们门票的。”说完，他指着山坡上一株株像楼房一样高，上面长着一层层崭新的鹅黄色叶子，下面是深绿色叶子的大树，美滋滋地介绍：“这是我们植物园的冷杉。你们大城市就是街边有法国梧桐，没有这个呢！我们国家，好像云南也有呢！”那孩子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副考了一百分的神情。前面路边，出现了一排排细小的绿叶间点缀着白花的灌木。“听爸爸说，这是我们植物园从日本移植来的，叫小蘖。”他吹着口哨走过去，用手掌轻轻触摸着绿叶。

一对颈脖上是一圈红色、黑翅膀旁边围着白羽毛的鸟，在不远处一颠一颠，欢欢喜喜地唱着。孩子一猫腰，蹑手蹑脚扑过去。谁知一根碗口粗的树，绊得他摔了个四脚朝天，书包丢得老远，鸟儿自然飞得无踪影了。我笑得弯腰捂着肚子。那孩子憋得一脸通红，爬起来，窜到树边，狠狠踢起树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大坏蛋，天天从你身边过，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就不记得大伯了？敢惹我？”可当第三次抬起脚时，他猛然停住了。只见他蹲了下来，用手抹着树上的鞋痕，嘴里不住地朝那儿吹气，然后，捡来书包，倒出书，用书包轻轻擦他踢过的地方。我和徐姐不由得停止了笑声。

观赏了黑虎松、铅笔柏、云杉，又上了大路。我一扬手，把那根枯枝扔了。孩子急忙喊：“别乱丢”，弯下腰把枯枝捡了起来，放进旁边的沟里，认真地说：“我到你们城里，看见一些人到处丢冰棒纸，香蕉皮，真不干净。”我的脸“腾”地红起来了。

靠近花房的大草坪上，盛开着一丛丛饭碗一样大的红的、白的、黄的杜鹃花。孩子脚不落地地飞了过去，伏在树边，把挂着晶莹汗珠的小脸贴在花朵上，然后得意地朝我们喊：“快来看快来看，这是我妈妈她们嫁接的。”我央求着：“我摘一朵做标本吧！”“不行不行，只能看，这是规定，就像你们城里公园的花，不能乱摘一样。”徐姐知道这家伙吃软不吃硬，用蜜桃般甜润的声音施计：“真大呀，真好看，从来没见过，没见过。我们那个城里，就是比你们这儿差！”果然孩子中计了。他高兴得喝了酒似的，舔舔嘴唇，想了想，从树上摘了一朵酒盅大小的杜鹃，递给徐姐：“给，这可是犯禁令的。”说完他鼓着腮帮，耷拉着脑袋，像做贼被抓住了一样。

那孩子带我们找到徐姐的同学后，一扬书包，说声“再见”，跑了。我和徐姐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久久望着他渐渐融入一片才一人多高的小树林中的身影。徐姐自言自语地感叹：“那片小树林，不久就会枝干撑天，为庐山增添秀色。”我捅了捅徐姐的手，问：“那些小树叫什么名字？”徐姐答着：“不知道。”

（写于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