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陕西街

乐山陕西街

徐敏 文


陕西街,是乐山城唯一以省份命名的街道。街口正对水西门,与县街、白塔街左右相邻,沿街道缓坡蜿蜒而上,可去老霄顶。街尽头处靠老霄顶西坡,过去有万福寺,今已不存。山顶有万景楼,登临此楼,居高一望,山川风物,一览无余,南宋诗人范成大谓其“西南第一楼也”。

陕西街之得名,是这儿有一处会馆曰秦晋公所。会馆是明清时期由同乡或同业组成的社团,四川的会馆大多是入清以后由外省迁来的移民会馆。秦晋公所,是陕西人和山西人抱团建立的,但乐山人对老陕印象更深,一街不能二名,于是只能叫它陕西街了。

这地方出名和郭沫若有关,当年这个15岁的少年,就读于嘉定府中学堂时,在秦晋公所打过一架。如果没有他的记录,民国之后的乐山人,即便已经五六十岁,也很难知道陕西街有过秦晋公所。我是在读郭的《少年时代》时,看见过他这样的记叙:礼拜天,陕西街的秦晋公所唱戏。戏台前面左右两翼要摆着两列二十排左右的高脚长凳,正中和后部空着,看戏的人不是立在这空着的地方便是坐在那高脚凳上,坐凳的要被征收座钱。郭就是为了争高脚凳与人打起来的。

事实上,这条街如果没有了会馆戏,平常时节总是比较清静的。像它旁边的县街和白塔街,因为地处通衢,来往人多,看上去总是热闹。陕西街就不同了,它的后背在老霄顶的坡上,通常游览者也不走它坡上下来。这样的清静读书人是喜欢的,即便抗战期间日机两次轰炸乐山,第一次也没朝这个方向投弹。只在第二次时,1941年8月23日,才与县街、白塔街“星疏被炸”,炸弹击中的民居,是陕西街的汤公馆,其余皆安然无恙。1938年武大西迁乐山,三位在中国文坛已有声誉的女作家,都先后选择了在陕西街结伴居住,看重的就是陕西街的清静。

其中苏雪林是最早入住陕西街的。我们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种安排,陕西街那么多大院老宅,偏偏就有一栋中式二层楼房,在闲空着等待新的房客入住。一个成语叫虚位以待,用在这儿是再恰当不过呢,它就是坐落于陕西街尽头的四十九号“让庐”。民国时期的乐山是富于文化的,许多私家院落都有自己的名号,像婺嫣街中段靠河一侧的“爱吾庐”,洙泗塘边张家的“太仆寺卿第”,至今还硕果仅存的蛤蟆口临河而立的“江臯别墅”……我们已经不知道“让庐”的主人姓甚名谁,家世渊源,有什么经历,但抗战这段年代,却因几位武大教授的居住,使“让庐”传之久远,载入史籍。

据当年居住过“让庐”的杨静远先生的回忆,我们可以还原让庐那段珍贵的历史。杨先生是武大教授袁昌英和杨端六的女儿,她写了《让庐旧事》并付梓出版。

杨先生是这样记叙的:“让庐一名,说明它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的住宅,看来房主原是有来头的大户人家。这是一座中式二层楼房,坐北朝南,楼上楼下都有宽大的廊子,可摆几张藤椅,是个冬天晒太阳、夏天乘凉的好去处。楼下正中一间堂屋,两边各有几间厢房。”

当时居住了三户人家。武大文学院教授苏雪林住东侧,外加楼上二、三间;杨静远家住西侧,包括堂屋;楼上住经济系韦从序教授一家。“房前有个大院子,东边傍山,削直的坡上有株大黄桷树(榕树),浓荫覆盖着半个院子。树下有个大岩洞,据说原先是彝族同胞的居所(当地叫‘苗洞’,乐山城外随处可见),苏先生早已在洞里支上木架,用作防空洞。”“院子南端一道墙外,还有一个小院,一排平房,是3家的厨房、柴草间。我家的3间居室,紧挨堂屋的一间是父亲的卧室兼书房,后面一小间用作盥洗兼马桶间,堆放箱笼杂物,朝西的一间狭长的房,塞着一大一小两张床,两张书桌,一个五屉柜,是母亲、弟弟和我的栖身之所。两扇西窗,俯视着街角一小块空地,有一眼四方井,是苦水井。吃的水,则需人们从陕西街南端的水西门挑来。”

文中提到的大岩洞,乐山人习称“蛮洞”。作者说“苏先生早已在洞里支上木架,用作防空洞”,说明袁昌英一家是后搬入让庐居住的。此前,袁昌英一家住府街,1939年“8.19轰炸”后,迁往城外石乌龟。1942年又才移居陕西街让庐。又一年后,杨静远的干妈凌叔华带着女儿陈小滢,迁进陕西街尽头老霄顶坡上万福寺旁一所自建的小木楼。《凌叔华年谱》有“(1943年)7月11日,袁昌英帮忙凌叔华搬家”的记载。凌叔华新居离苏雪林、袁昌英所住的“让庐”很近。三位女作家,外加杨端六、韦从序两位武大教授,如此密集居处一街,一时文萃汇聚,当世无两,直到1946年武大迁回汉皋旧地,笼罩此间的氤氲文气,才渐行渐远。

一条陕西街对于抗战的记忆,还不仅止于此。1939年8月,当时的国民政府在乐山成立乐西公路工程处,其机构就设在陕西街的“八角洋楼”。赵祖康临危受命,担任乐西公路工程处处长兼任施工总队长,全面负责乐西公路的修筑事务。筑路期间,适逢抗战最危险时期,国民政府一度考虑迁往西昌,乐山至西昌公路的战略地位陡然上升,“近担国府迁都的大政安危,远负连接滇缅公路生命线和中印公路之重任,可谓一路系千钧”。为抢通乐西公路,与时间赛跑,蒋介石曾多次下达口谕、手谕:“乐西公路务于本年(1940)12月完成,否则照军事违命误期论罪。”

要知道,当年修筑公路,全靠人工。而乐西公路全长525公里,需途经海拔2800米的蓑衣岭和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地形险恶、气候多变、人烟稀少、给养困难。赵祖康率全路职工,用了一年五个月的时间,于1941年1月全线打通。当我们这样轻描淡写叙述着的时候,它背面淤积的血泪,却惊天地泣鬼神。在乐西公路最高点的蓑衣岭,因无御寒衣被,缺粮缺菜,缺医少药,一夜间竟冻死、饿死、病死民工200多人。仅乐山至汉源段,死亡民工就高达2400多人。公路通车时,赵祖康题写的“褴褛开疆”碑文说:“蓑衣岭乃川康来往要冲,海拔二千八百余公尺,为乐西公路之所必经,雨雾迷漫,岩石陡峻,施工至为不易。本年秋祖康奉命来此督工,限期迫促,乃调集本处第一大队石工,并力以赴。数月之间,开凿工竣,蚕丛鸟道,顿成康庄。员工任事辛苦,未可听其湮没,爰为题词勒石,以资纪念。”我读至此处,眼角含泪,黯然神伤。

70年来,有几人告诉过我们这段悲壮的历史?又有几人想过要存留一点永垂后世的痕迹?代之而起的,却是抹杀记忆的运动,扭曲真相的灌输。当一条陕西街变得面目全非,形同再造的时候,所有的寻找,除了文字,已经完全没有了实物见证。

1985年,离开乐山整整40年的杨静远来到陕西街,寻寻觅觅,惟看见那眼方井仍在,还能与她诉说曾经的相识。井上方,当年住过的那间西屋的墙,红色的屋基还在,爬满了青藤,但让庐内部已经面目全非。原先宽大的院子,塞满了房屋。岩洞已经填平,大榕树也被砍掉。一个居民说,老房子在1978年拆掉了,现在是教师进修学校的宿舍。

2003年,我走到陕西街尽头,为方井拍下了两张照片。

2009年,传记作家张在君去陕西街寻访当年的让庐遗址。那眼方井还在,覆盖着两块石板。问附近几个老人,没有谁知道60多年前这里居住过几位赫赫有名的教授、作家。

那几年,是陕西街很热闹的时期,因为城管的整顿,乡下人卖菜都往这儿集中,陕西街成了菜市。其后,开发商在陕西街尽头建造“半山枫景”,菜市又被转移到附近的铁门坎和金花巷。

表面看,陕西街又恢复了旧日宁静,但此宁静已非彼宁静,让庐无存,方井填塞,“八角洋楼”焉在?岁月风尘,来去匆匆,70年犹如沧桑一梦,让多少青丝化作了白发,曾经的风流暗淡了颜色。再来行走于陕西街上,却见昔日痕迹,已然烟灭灰飞。

2015.10.30

补记:据住铁门坎高望山庄的夏老太太讲,她1960年代初搬入高望山庄,租房而居。房东姓高。高望山庄下面是陕西街,有汤公馆,院内也有一口井。我问可否看见过让庐,夏老太太就不知道了。但问到让庐前面的方井,夏老太太却很熟悉。她搬来高望山庄时,还没有自来水,吃水都是去方井挑的。遇到过年,挑水的人多,就等到大年初一天不见亮去挑。杨静远先生在《让庐旧事》中说,方井是苦水井,吃的水要到水西门去挑。难道后来方井水质发生了变化,又可以饮用了?(2015.11.29)


图录

1、陕西街街口,背景是一度修复又被拆除的来薰门。刘跃平摄

2、陕西街的水井,2003年拍摄。

3、杨静远先生在《让庐旧事》中,称其为“方井”。

4、珞珈山女三杰,抗战时期曾先后入住陕西街。

5、八年抗战,陕西街有他们匆匆来去的身影。

6、陕西街67号,一栋两层砖木结构的楼房,建于何年不详,但却是陕西街目前年代最久的建筑。据龚宗跃讲,这个建筑建于上世纪50年代,曾经是乐山专区粮食局办公楼,街对面是家属区。这种带有长廊的建筑现在卫校(乐山职业技术学院)里面还有一幢,是苏式建筑的风格。2015年拍摄

7、我拍摄时,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一楼楼梯口处有警示语曰:严禁上楼。

8、我“冒险”而上,才知道警示语原是胡言乱语,楼梯、扶手栏杆、楼板结实如故,并无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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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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