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狐狸和画眉鸟:一部纪录片中的母爱困境

一位悲伤的母亲在西湖边的朗读亭,给天上的女儿读童话故事《金鸡冠的公鸡》:

“公鸡呀公鸡,金鸡冠的公鸡,你的脑袋油光光,你的胡须丝一样,你把头探出窗口,我给你吃颗小豆。”母亲声音哽咽,“孩子,你要经常到我梦里来啊。”

这段视频打动了余红苗,她拜访了这位母亲,吴女士,得知就在2004年,高考前一年,吴女士的女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作为母亲,吴女士百思不得其解,女儿为什么要自杀?

吴女士(右)在纪录片《金鸡冠的公鸡》中。资料图

余红苗是独立纪录片导演及制片人,有超过二十年的新闻及纪录片工作经历。她感觉到这样的现象并非个案。在生活中,不同的朋友与她谈及孩子的那些事时,总会提起别人家那个轻生的孩子。

但要说拍这个故事,余红苗是犹豫的,因为反复的讲述可能会一遍遍加重当事人的痛苦。第二次见面,吴女士却主动提出将这个故事变成纪录片,来帮助那些和她一样痛苦的家庭。她说,这得益于上次见面的倾诉。

余红苗和吴女士年龄相近,“我似乎懂得她的痛”。前后五年多的时间,余红苗每年都会和吴女士见面,了解她的状况。与之前拍摄其他故事不同的是,过去拍摄的更多是动态,是冲突。这次的拍摄,更像是去端详一个“静态”的故事。“女性如何有这个痛苦,怎么样去理解这个痛苦,最终从中一点点走出来”。

拍摄中,余红苗见到吴女士的第二个女儿,她留着短发、瘦弱,得了癌症。纪录片展开了这位母亲的两段母爱困境。

《金鸡冠的公鸡》本是一个寓言,一只公鸡一次次被狐狸诱惑跑出安全区,继而被狐狸抓走,猫和画眉鸟一次次将它救回。孩子就像是故事中的公鸡,这个叫狐狸的社会总是那么“凶险”,一次次趁着猫和画眉鸟(父母)的不注意,裹挟着公鸡离开。

纪录片入围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2023年12月4日-12月7日,第二十届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金鸡冠的公鸡》入围终评名单。

公鸡的走失

多年后,重新面对这段失独痛苦,吴女士泪流满面。

2004年秋天,“小公鸡”Q选择永远离开,只留下一张字数不多的遗言,“我再也不想当滚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了”。她否认这个选择与学校的关联,交代了自己的书籍、碟片的归属,没有一句提及父母。

吴女士在1979年接受高等教育,温柔、开明。女儿曾比喻过,两人是“双胞胎”,沟通无碍,很少发生冲突。在一张照片里,母女俩笑着,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露出相似的下颌线和酒窝。

电影《网络谜踪》中,女儿突然消失后,悲痛欲绝的父亲开始寻找女儿。过去他认为足够了解女儿,直到在寻找中发现了女儿完全不同的一面。

现实中,这种探寻是困难的,“一方面是孩子的遗言,吴女士要去尊重,”余红苗说,“另外一方面,我想她是很痛苦的,很难自拔,陷入一种抑郁的状态,已经无力再去追究。”

纪录片中,吴女士不再看电视,不参加家庭聚会,一家三口的画面总会刺痛这位失去女儿的母亲。那个时候,她总会幻听到女儿小时候的声音,自己骑自行车带着女儿爬上高高的坡道,女儿喊着“妈妈”“妈妈”,直到爬到最高处,女儿睡去了。现实中,Q的一部分骨灰已经洒向了大海,另一部分则永远留在骨灰盒。

吴女士的丈夫并未在纪录片里出现,女儿离世的创伤同样折磨着这位父亲,他无法再面对熟悉的生活。

去世前,Q刚刚度过了十六周岁,就读于杭州某知名中学,一年后即将参加高考。她拥有美好的前景、开明的父母、亲密的朋友,几乎回应了家庭和学校的所有期待。Q有一个自己的网站,上面有很多古希腊、印度等神话内容。她兴趣广泛,喜爱文学、小说、漫画,但在父母的建议下学了理科。

《金鸡冠的公鸡》在节展放映后,余红苗收到一条短信,对方自称Q的同学,她说Q并未在学校中遭受性骚扰或校园霸凌之类的问题,“请吴妈妈放心”,但她提到那时学校组织模拟考试排名,原本擅长文科的Q,理科成绩不那么突出。

多年来,吴女士反思女儿的离去:“内心深处是非常自责的,这个自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女儿的行为上又知道,是自己做错了。”

余红苗形容,Q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孩子,周围一切被阳光照耀,没有一片阴影,不能接受父母的失望。“实际上,她有可能是属于‘好学生心态’这么一个类型的孩子,会根据父母的意愿,变成父母喜欢的样子,一切都非常优秀,然后掩饰自己一些痛苦的东西,越是这样的孩子,掩饰性越强,父母发现他问题的概率就越低。”余红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余红苗的家族里有个年轻人,昵称“小糖人”,也是这部纪录片的英文校对。她给吴女士写信,提到自己是和Q一样的“好学生”,但也有过自残和轻生的想法。“我们为什么要做好学生呢?好学生确实不会被骂,但不意味着我们不叛逆,一旦做了令爸妈失望的事,我们对自己的谴责,其实比外界任何的批评都更加严厉。”小糖人说,“好学生一旦遭遇了难以启齿的事,通常不会找家长倾诉,因为我们不希望变成大人眼中那个有‘污点’的孩子。”

初中时,小糖人经历早恋,对方的父母打到家里,让她第一次产生了轻生的念头。而她的一位朋友,因为某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揉碎了试卷,从楼上一跃而下,留下同样不知道原因的妈妈,“小孩子不害怕死亡吗?我想也不是吧。之所以还是会选择结束生命,也许是有更害怕的事情。青春期的人可能不会过多思考生命的意义,结束生命更多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报复大人们过高的期望,报复大人们的压制。毕竟,我们的生活细节里,充满了与大人的斗争”。

纪录片映后,余红苗遇到更多境遇相似的年轻观众。一位年轻人说,每次回家,妈妈都会铺好床,把一切布置得很舒适,她爱自己的妈妈,但是有时受到痛苦的折磨。她说自己曾经站在天台上徘徊,无法想象在平行空间里的那个“她”如果跳下去了,今天的爸妈会怎样生活?余红苗说,这些年轻人向她哭诉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就像太阳雨一般,在这样的时刻,“好孩子”还是不忘自己要坚强。

余红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成年人希望孩子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孩子为了减少冲突,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或者说为了让别人也觉得自己好,他们会努力为成年人世界塑造一个榜样。一旦他们变成了榜样,就无法从榜样的模具里脱离出来了,无法成为自己。”

一位给许多孩子做过心理辅导的老师接受过余红苗的采访,他说:如果父母足够仔细,学会去洞悉孩子,就会在孩子决定轻生前,发现各种征兆。这位老师多年来接纳、消化孩子的痛苦,开导孩子,避免了很多悲剧,但还是在2023年9月时,痛失一位学生。

狐狸的凝视

2018年,余红苗第一次见吴女士13岁的二女儿时,她已经打了六年的促生长发育的激素针,终于追上了班级的平均身高。这个孩子罹患癌症,身体时冷时热,心跳血压不正常。有一次发病,她突然说:“老妈,我是不是要挂掉了?”

二女儿,像树,生长缓慢,但是自我、独立。她的食欲不佳,体重只有57斤。吴女士关心着她的身高和体重,一边用筷子搅拌着杯中牛奶,让牛奶快速凉下去,一边数着距离60斤只差3斤了。

二女儿房间里堆满了娃娃,偶像是主持野外探险节目的贝尔。吴女士说起孩子的纯真,露出了笑容,她睡觉时不敢脱衣服,原因是“许多贝尔在看着我”。

吴女士想拿出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孩子不愿意,于是细语安慰,好的好的。为了接近女儿,她学着玩自己并不感兴趣的手游。女儿不耐烦地提醒她“用摇杆呀”。吃饭的时候,吴女士在鲫鱼汤里加了萝卜丝。女儿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绿色的,像毒药一样”。餐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听着女儿的抱怨,吴女士的情绪一如既往的稳定,轻声说“你想怎么办呢”“不吃就算了呗”,引得女儿扑哧一笑。

吴女士在第二段亲子关系中更加谨慎。余红苗形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有些被动。

被动的何止吴妈妈。她和其他妈妈们聊天。有的说,孩子像是河豚,一天到晚气鼓鼓,不知道会被哪些话给惹毛。还有的“忍气吞声”站在门口,不敢跨进屋里,更不敢“侵犯”孩子的私人领地,小心询问着“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吃东西”。

一位妈妈说,自己的儿子总是把“我累死了”挂在嘴边,她劝说儿子不要这样。儿子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跳楼,因为他们没有宣泄的口子呀,他们憋在心里没地方宣泄。我好歹会宣泄”。

痛苦感仿佛是新一代的亲子关系中的独特感受。吴女士向余红苗谈到自己的母亲,乐观坚强。Q去世后,母亲从未在吴女士面前流泪,只是扶住吴女士的肩膀,轻声安慰。发生在吴女士身上的亲子困境,在她和母亲之间从未出现过。

“我也没有这样的困境,”余红苗是70后,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的父母对我们其实是没有那么多要求的,妈妈没空用眼睛盯着我们。她不会对你有什么需求,吃饱穿暖长大了,任务也就完成了。至于混成什么样子,那是你的造化。现在的孩子完全不一样。”

拍摄时,距二女儿中考还有两年,吴女士开始操心孩子的上学问题。“普职分流”后,普通高中与职业高中招生比例大体相当,妈妈们生活在焦虑之中,“取消中考后的普职分流”的呼声从未停止过。如果自己的孩子考不上高中,分流到职校怎么办?

吴女士的朋友们,大多接受过高等教育,谁又愿意孩子成为另外那50%?学业竞争始终是妈妈聊天时难以绕开的话题:谁家的孩子正在补英语和数学的大课和小课?谁家的孩子星期五把作业做完,周末还会专门补课?

吴女士学着打游戏,关心二女儿的身体和情绪,回应她的爱好和兴趣,可是又不得不考虑升学、未来这些难以逃避的问题。

余红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父母也有很多压力,被社会裹挟着,卷入到竞争中。很多时候,父母也很难决定很多事情。所以这些压力会传导到孩子身上。亲子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和谐的或者干脆破裂了。”

画眉鸟的盲区

吴女士出门后,她女儿告诉余红苗,自己最近在看《法医秦明》系列的书,凶案现场总有些绿色的液体令人作呕。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女孩为什么不喜欢汤中的绿色萝卜丝。

这位青春期女生,感觉和妈妈讨论的内容始终有隔阂:“我聊第五人格,我聊MC,我聊二次元,你听得懂吗?”余红苗如实回答,她也听不懂。

余红苗观察,从小学拍到初中,女孩从一开始很兴奋地在镜头前展示自己,到后来面对镜头局促不安,“她看起来很拧巴,实际上内心善良,又有些胆怯和羞涩”。

即使再体贴入微的父母,又怎么能做到完全理解孩子?在车上聊天,女孩总是沉默,妈妈多说一点,七八句换来一个“嗯”,但听进了多少,吴女士不知道。

纪录片《金鸡冠的公鸡》中的吴女士。资料图

“每个父母在跟孩子相处的时候,也许需要去观察自己跟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是否对孩子产生了压迫,是否被孩子牵着鼻子走。”余红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孩子也是独立的个体,不需要这样去小心翼翼把自己替换成她,去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拍完亲子关系里面的妈妈后,余红苗的注意力慢慢转向了孩子的痛苦。映后,有年轻观众当场抗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去跟我妈妈沟通?”面对这些尝试沟通却无果的年轻人,余红苗突然意识到,“原来,母爱困境背后,妈妈痛苦的背后,是孩子更为深刻的痛苦。像Q,她用生命的代价来向世人讲述她的痛苦”。

小糖人说,自己一直到成年后,才找到了和母亲相处的中间地带:“大人们总以为自己是孩子无话不谈的朋友,可事实并非如此。回头想来,作为母亲,我妈也许从未奢望过我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可是这道双向锁着的门,又该如何打开呢?有时候作为孩子,我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懂。”

2023年,余红苗完成了一套在央视播出的纪录片系列,《你听见了吗?》。她找来七组家庭,有太多的问题要询问:亲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样的问题?父母的焦虑在哪里?孩子的痛苦在哪里?

片中,一位三好学生发泄痛苦,常常揪着自己的手背,揪出蚊子包大小的印记;还有被认为学习不好的孩子,在机器人大赛里拿到第一名,仍然不被妈妈认可,“我接触的这些孩子,他们大多不开心,甚至痛苦。那么,成人世界是不是可以用放大镜认真地去看一看孩子的精神世界?”

这些孩子面对镜头,甚至愿意向陌生人去分享不曾在父母面前提及的喜好、想法,他们比想象中独立、成熟,而父母很少看到孩子的这一面。余红苗说,当一个人常年无法自己做决定,自己做选择,无法说出自己的观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时候,会成为什么样的状态?成年人明明知道这样的境遇是痛苦的,可是当孩子遭遇这些,似乎被忽略了。

“如果真的能理解(孩子的痛苦),我认为就会像现在的吴女士一样放低要求了。”余红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至少知道孩子能承受什么,或者能成为什么,能做成什么,看到孩子自身所带的那些光芒。我认为很大部分父母是看不见的,他们只是想把孩子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2023年度中国精神心理健康》蓝皮书显示,中国青少年抑郁症的检出率比四年前差不多翻了一倍。《2022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青少年抑郁症患病率已达15%到20%,50%的抑郁症患者为在校学生。

纪录片海报上是一个妈妈和一个孩子,共同推着一个巨大的心形石头上山。代表母爱的石头实在太重,这令母亲感到沉重,孩子同样感到沉重。“保持对痛苦的觉知。去觉察自己的痛苦,尤其去觉察你爱的人的痛苦,并理解他(她)的痛苦,我想这些痛苦终究会得以化解。”余红苗反复强调,这是她讲述《金鸡冠的公鸡》的意义。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责编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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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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