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 才读懂父母 - 万方


对话 · 万方


以下为采访摘要



为写下母亲方瑞和父亲曹禺的故事

她用10年时间做心理准备



对话 万方

万方早就想写妈妈方瑞和爸爸曹禺的故事。作为职业作家、剧作家,万方的写作经历长达数十年,作品众多。但是父母的故事,万方就是写不出来。万方说,“我怕痛苦,像所有人一样,至今仍然怕。但是还有一种更占上风的欲望,表达。我需要表达。”


经过十年的纠结,2020年,万方的非虚构作品《你和我》出版。万方说,写这本书不是想介绍一位剧作家,我要写的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我要仔细探索,好好地认识他们,还想通过他们认清我自己。


万方:我妈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我那时在沈阳当兵。在写《你和我》这本书之前,我无数次梦见她,梦里永远在找她,但找不到,有时候我会哭醒。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分析的是有道理的,梦就是你得不到的东西。后来我写完这本书,起码到现在没有再梦到她。

田川:过去和妈妈的相处是不是留下了很多遗憾?

万方:有太多遗憾了,我甚至觉得全是遗憾。

《你和我》万方 著


对话 万方

1974年,妈妈方瑞走的时候54岁,万方只有22岁。在沈阳军区前进歌剧团驻地,万方突然听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她连夜回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但,妈妈已经不在家里了,而是在医院的太平间......万方写道,被发现时,妈妈的被子下面都是药片,安眠药,她不是自杀,而是吃多了药,吃了又吃......在安排丧事的前前后后,爸爸曹禺总是不在场,他就在旁边的小房间里躺着。因为难得的假期,万方和妹妹一个月里去了两次颐和园,和朋友们爬山,划船......爸爸曹禺始终一个人 ,留在他的小书房里。


万方:我们年轻的时候根本不会关注自己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需求,都不会关注。他们只是爸爸妈妈,是一个必然的存在。所以我后来实际上根本没有机会去了解妈妈,也没有机会为她做些什么,这是我永远的痛。

田川:我记得您说母亲因为常年服用药物,引起了很多副作用,身体会痛,有时候她会把手伸给您。

万方:她是想让我帮着捏两下,但是我当时不懂。后来我爸也关节疼,只要见面,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伸给我,我立刻就给他捏一捏。所以写这本书的时候想到妈妈,会很难过。

对话 万方

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爸爸曹禺是名满天下的剧作家,同时也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那时候,曹禺就患上了很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他老说,站在高处就想跳下去。从此与安眠药为伴。1966年之后,妈妈方瑞也开始严重依赖安眠药,此外,方瑞还服用多种止疼药和麻醉剂。


田川:您在书里写,父母需要吃大量安眠药才能休息,因为药得在饭前服用,就导致嘴里可能还含着饭,人已经睡倒在饭桌上了。书里还有很多细节的描写,我看的时候其实很心痛,为什么会选择如此真实地写下这些过程?

万方:我们有种观念叫家丑不可外扬,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最可贵的是真实。而且如果我爸爸还活着,我相信他会非常赞同我的想法。如果我不能真实地写,不能把他们真实的生命展现出来,那我干嘛要写?那没意义。实际上写多了,对人性方方面面的了解得也就越多。某种时候我更信任人,我相信人们会理解。

方瑞

对话 万方

妈妈方瑞保存着一批年代久远的书信。在最艰难的时刻,妈妈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烧毁信件,而是设法把它们保存了下来。改革开放之后,曹禺再婚,第三任妻子是京剧演员李玉茹。1996年曹禺去世后,继母李玉茹把这批在家中保存了半个世纪书信,都给了万方,包括曹禺和方瑞之间的情书、便条、手稿、电报。阅读当中,万方发现了另一个妈妈。


万方:我爸去世后,李玉茹(继母)把我爸和我妈上世纪40年代写的信都给了我。都是一些类似宣纸,小小的,长长的纸条,字写得像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我很奇怪我妈妈是怎么在“文革”中,把它们保留下来的。因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如果再不把内容整理下来,就看不见了。我就把所有书信都打录进电脑里了。

对话 万方

1940年代初,四川小城江安。抗战之中,国立剧专内迁至此。30岁的曹禺是著名编剧,《雷雨》《日出》《原野》名噪一时。曹禺还是国立剧专的教导主任,教授,主讲编剧课。曹禺已婚,当时有一个女儿。邻居家来了一个20出头的女孩,邓译生。邓译生是大家闺秀,父亲邓仲纯是医生,与陈独秀、胡适、蔡元培多有往来。因为身体不好,邓译生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从小在家中学画、作诗,被朱自清称为“古典美人”。曹禺对邓译生一见钟情。两人定情之后,曹禺为她起了个新名字——方瑞。


在小城江安,曹禺和方瑞彼此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能见面,却不能说话。两人自救的办法,只有写信。


万方:往电脑里打这些书信的时候,我心里可以说是激动,也可以说百感交集。我一直觉得我妈妈走得很惨,一直为她难过,觉得她从来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但是当我把他们两人之间的信打录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妈妈很幸福。她所获得的爱情是那么的有力量,那么的美好。后来我把书信的电子版给妹妹看,她跟我的感受是一样的,他说妈妈还是很幸福的。所以我才会说,爱情真的是女人一生中,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

对话 万方

在信中,曹禺将方瑞称作“可怜的译生”——


回到家来,念起你待我的种种,心里就难过非常,我是大人,你是小孩,我为什么凭空搅扰你的安静?我愧恨起来,有时想立刻自己化为乌有,不过这是一时的感情,一会儿我想出,你难道不该将来和我一同去寻觅快乐么?为什么不就是我?不就是我来同你走一条,旁人不敢走的路呢?


对话 万方

方瑞致曹禺信中写道——


我一定不怨,一定不。我还会永远爱你,我的心永远陪伴你,这样不就是幸福吗?是不是弄到结果就这样一场空呢?不,万不要这样想,我不苦,即便苦,为了你我也心甘情愿。我爱你,然我绝不只爱你对我的爱情,我爱你整个的人,我爱你,也爱你的事业。如果你抛弃了一切来爱我,我会不若现在这样爱你的,这是真话,虽然我还是舍不下爱你的心肠…….


田川:书里您母亲的文采,以及她对爱情深刻的解读,都让人好感动。

万方:这也是我打录书信时的感受,我没想到妈妈是这样的。我16岁就离开家了,先去插队又去当兵,所以实际我不太了解妈妈。后来有同学跟我说,妈妈是一个特别温柔的女性,我也一直这样觉得。我没想到她还有这么鲜活的文字。她对爱情,对生命的感受,让我觉得特别惊喜,为她高兴。

田川:我特别喜欢她写的一句话,“世上的天堂有一个,就是我们在一块的地方,地狱有两个,就是我们两个人分开,二人所在的地方。”


对话 万方

小城之中,藏不住秘密的爱情。曹禺向当时的妻子郑秀提出离婚,遭到拒绝。另一边,方瑞的身边几乎没有人支持她,父亲和长辈们都激烈反对,但文弱安静的她,违抗了所有人。在万方看来,母亲选择了父亲,是她做过最勇敢的事。

方瑞也给了曹禺写作上的灵感。曹禺后来在文章中说,愫方是《北京人》的主要人物。我是用了全副力量,也可以说是用我的心灵塑成的。我是根据我死去的爱人方瑞来写愫方的。曹禺说愫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哀静”......谁也猜不透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和哀愁。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无尽的耐性中倔强地表露出来......


田川:您说以您现在对父亲的理解,以他的个性,他不可能只拥有一段感情或一个女人,为什么?

万方:他本身就有三段婚姻,而且我相信他肯定还有其他感情,但究竟是谁,我不知道。我觉得这很自然,艺术家必然是感情丰富的,尤其是创造型的人。

田川:您曾说自己其实很矛盾,尤其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您觉得在那个年代,妈妈的存在是第三者的身份,这让您觉得有障碍,您后来是怎么逾越这个障碍的?

万方:其实从观念上讲,我真的毫无障碍。我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妈妈这儿,要把她这样写出来,让大家以这样的方式看见她,我就是有障碍。这种所谓的“被绑架”还真是挺可怕的。但后来我就想,我不能“被绑架”,我为什么要“被绑架”。要么不干,要干就挣脱一切。从我说要写这本书到真正落笔,大概用了10年时间,过程其实挺漫长的。但真写了,一下就觉得我解放了。


《雷雨》中的繁漪 是曹禺的化身


对话 万方

在最终成婚之前,曹禺和方瑞经历了百般曲折。这十年中,方瑞曾两次堕胎。也被万方写进了书里。1950年代,曹禺与第一任妻子郑秀离婚,如愿与方瑞结婚。1952年,万方出生。后来,家里又迎来妹妹万欢。


田川:他们结婚后也很幸福吗?

万方:我觉得从1949年之后到“文革”前,肯定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日子,但那时我还小,无法真正懂得他们。

对话 万方

1966年之后,曹禺不再担任北京人艺院长; 但他还留在北京最繁华的王府井大街北端,这座亲手创建的剧院里面——在传达室担任门卫。人们不再叫他“院长”,而是叫他“曹头儿”。家被封了,生活被压碎了。万方在书中记述了一个难忘的场景,有一天,隔壁人民大学的高音大喇叭在狂呼口号......一墙之隔,父母垂着头坐在两张破旧的小沙发里,相对无言......终于安静之后,母亲突然问父亲:“你还爱我吗?”


万方:我觉得能像我母亲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是非常幸福,非常好的。她从来没疑惑过,包括在“文革”的冲击下,她都没疑惑过。我觉得能不疑惑地信仰爱情,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运。

万方与父母、妹妹 合影

对话 万方

爸爸曹禺,也是万方眼中的有福之人。万方说,三段婚姻,三个女人,都爱他。我不相信这是运气,无论他做过什么,毕竟值得这样的爱。


万方:后来我爸把妈妈的一些画拿到外面裱好,在上面题了很多思念的话。这个时候我已经可以比较郑重地去理解他们曾经的关系了。

对话 万方

“亡妻方瑞善画竹,竹如其姿,如其灵,见竹不见人,痛哉。”“树在人非,痛何可言。”80岁的时候,他在一幅雪竹上写:洁如雪,绿竹节,魂去天外情未灭。梦不见,关难越,此心如铁,此生如劫。题亡妻方瑞遗作雪竹,时已八十老人矣。这些题字的落款,都是“家宝”。


田川:您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吗?

万方:那肯定经历过。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经历,但我希望所有女性都能经历。

对话 万方

23岁的时候,清华大学学生万家宝写出了话剧《雷雨》。用笔名曹禺,发表于1934年7月《文学季刊》。89年来无数的演出,无数的解读,无数的版本。

万方说,人在这个世界上只作一个短暂的逗留,而我爸爸却是特殊的,他一直还在,还活灵活现地活在舞台上,活在他剧中的人物身上,说不定可以长久地活下去。


在新冠大流行的2020年,万方编剧的《雷雨·后》,也走进了剧场。写这部戏,她终于“找到了《雷雨》,也理解了父亲”。


万方:周萍和四凤抱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姑娘尝到了爱情的味道,但她的爱情是那么的脆弱,像一把刀一样扎进她心里。当你爱而不得的时候,爱情就是一把刀,《雷雨》恰恰就是爱而不得。所有人都是这样,包括周朴园,他也曾真的爱着侍萍,但也没有好结果。

我觉得侍萍就像大地,她能承接所有苦难,她已经把所有苦难都吃到肚里咽下去了,但她还活着。

话剧《雷雨·后》万方 编剧

对话 万方

2023年,《雷雨·后》再一次开启了新一轮演出。


万方:一直以来我最喜欢的角色就是繁漪,她心里的火一直被压着,但从来没熄灭过,甚至可以以命相拼。这样的生命力我觉得特别可贵。人活着,要这样的。

对话 万方

万方认为,《雷雨》当中女主角繁漪,是作者曹禺的化身。是那个被层层外壳包裹着的,最真实的他,果敢阴鸷......终其一生都有一只鸷鸟在他心中扇动翅膀。他脆弱,胆子小,异常敏感,经常是悲观的,但同时又是凶猛的,热烈的,不达极致不罢休的。万方说,晚年的曹禺就像繁漪被困在周家,她渴望生命,渴望自由,但她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这种状态特别像他。


田川:您为什么觉得父亲和《雷雨》中的繁漪有相似之处?

万方:繁漪一生向往什么?我觉得她想要自由,想要自由地爱,自由地活着。实际上我爸心里也始终有一团火。他的几部经典都是40岁之前写的,后来就写不出来了,但我相信他那些尖锐的,燃烧的东西是在的。

对话 万方

他只会用一种方法写作,就是把全部真诚倾注到作品里,当不能真诚表达自己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写不出了。父亲一直希望孩子们当科学家,他相信只有一加一等于二,是可靠的,文字是多么地不可靠,多么危险。但是,当万方开始了文学创作,曹禺便转而支持她,经常给她写信,鼓励她。同时又为她担心,怕她犯错——方子,我的爱方子,千万不要犯错误......你真能写出不犯错误的剧本么?我担心极了。你担的责任重大,你这样的小肩膀能承得住么?


万方 与 父亲曹禺 合影

对话 万方

曹禺的晚年,万方经常陪伴在他身边。他那时候有很多头衔,他排日程的记事本上,写得满满的。但他并不高兴。曹禺一直希望再次提笔创作。他期待自己像托尔斯泰一样,80岁的时候,还能写出像样的东西。然后念叨说:“托尔斯泰多了不起,那么大岁数了还离家出走了,我也要出去,我要放弃嘴的生活,我要走路,我要靠脚走出我的路来”。然而俗务缠身,之后病痛缠身, 曹禺除了一些小文章、小诗,却再也写不出自己满意的大作品。


万方:我爸晚年时常说,“人生如梦”,他觉得这辈子就像做了一场大梦。

对话 万方

1996年曹禺去世,享年86岁。



制片人:张燕

编导:王劼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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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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