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做过的事

我熟稔村子里每一棵树的气息,它们都曾出现在我的梦里。

它们与一片低矮的瓦房在一起,黑色的瓦,灰白的墙,它们也与一堆瓦砾或者石头,也或者是粪堆和臭水沟在一起。它们从不嫌弃它们生长的土壤,也不嫌弃栽种它们的主人,是瘸子,还是哑巴,是贫穷还是富裕,它们只管铆足劲地生长!

一棵杏树,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用如盖的浓荫把院子里的柴垛、狗窝、猪圈,还有房梁下的燕窝都拢在怀里。鸟在它们的头顶拉屎,它们是不会计较的,猪偶尔跑出来,拱了树根,用粗糙的树皮挠痒痒,它们也静默着。一对偷情的人儿,在树下亲热,它也帮着挡一挡。也有死了孩子的妇女,在夜里,跳进它身边的一口老井,它也只能在月光下,被风吹得沙拉沙拉地响。无论村庄如何变迁,一棵树都按时令开花结果。

树一旦开花,村子里的人,就忘记了岁月里的悲欢离合!女人该晒被的晒被,男人该锄田的锄田,所有苦乐,都在茶余饭后靠着树闲谈时与豆角南瓜一同吞进肚里,消化殆尽。

黄昏时,院子里清白的杏花,和女人晾晒在树上的杏花绸缎被面,互相比着美,分不清哪一朵真,哪一朵假了。风吹来时,树枝摇下一小朵一小朵的杏花,从屋顶无声无息地飘下来,带着细碎的红色花蕊,飘到肮脏不堪的猪槽里,飘到趴在门口大青石上玩弹珠的孩子身上,飘到从仓房端出来的一块颤巍巍的豆腐上,飘到鸭架、鹅盆,和篱笆墙里的田垄沟里。它们飘下杏花时,小绿豆样的果实,也开始嵌在枝头,渐渐肥硕,悄无声息地日日夜夜壮大。

一棵树比一个人,更了解整个村子的来龙去脉。村子里的人,无论是赶着牛车拉着春种,还是开着四轮车神气十足奔向田地,它们都看在眼里。无论是三两家结成队,浩浩荡荡地说着解乏的俏皮话,还是形单影只,小家小户骑着老式自行车去锄田的,它们也都知道。哪户人家娶媳妇了,贴了大红喜字;哪儿户人家出了白事,院子里挂着白布,门口搭了棚子,乌泱乌泱全是人,它们也都知道。

它们也有不知道的。它们不知道,过不了很久,村子里唯一的学校很快就没有了学生,校舍历经无数风吹雨打后终于在某一个夜里坍塌,校园里地势高的地方,被用来晾满了谷物,校舍上的碎玻璃被拆卸下来,与腐朽的木头一同堆积在它们的脚下。它们不知道,院子里的孩子很快就长大了,为了盖一所新屋,快些娶新娘子入门,它们在一个清晨被电锯锯倒,繁密的枝丫烧起了火炕,炖熟了一锅老汤,粗壮的树根被截断,用磨砂纸磨平,成为一块好菜板!

它们的作用,对于村子的每一个人,用处都大着呢!

村里一座房子和另一座房子的地界,很可能是以一棵树划分的;一个村子与另一个村子的地界,也有可能是以一排老槐树划分;给一个地方命名,很可能是柳树条村或者大槐岭;田地里,这半垧地和那半垧地之间的界限,也可能是一棵树。即使一棵树没了,留下一个硕大的树桩,也会成为很重要的一个地标。

一棵树更比我与村子陪伴的时间久,梦里,我总梦到我出生的院子,梦到院子门口的那棵树,总想听它说一说,它这些年知道的村子里的人和事。我想,村里的人已经把我遗忘了,一茬茬新生的人儿,一茬茬死去的人儿,都在向两端奔跑,我站在这两茬人中间,不知所措,幸好还有一棵树在,或者一个树根儿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做一棵树做过的事情,站在村口,或者瓦砾旁,粪堆上,猪圈附近,屋檐下,村子的河流旁,哪一个地方都行!我想,这样我就能更久地陪伴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枝繁叶茂,在那里枯朽腐烂!

责任编辑:谢宛霏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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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5

标签:粪堆   瓦砾   地界   树根   猪圈   杏花   人儿   村子   门口   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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