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的荆棘之冠

《燃烧的巴黎圣母院》剧照

《燃烧的巴黎圣母院》剧照

　　巴黎圣母院，被法国人称为“我们的巴黎夫人”，不仅是巴黎的象征，更是世界文化遗产。它从1163年正式开始建造，千年间，历经修葺，不断完善。建筑本体的雕刻艺术和绘画艺术，所珍藏的大量艺术珍品，无不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和世界声誉。

　　影片《燃烧的巴黎圣母院》让我屏息静气，心如刀绞。想起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去巴黎自驾游时，由于准备去诺曼底，顾不及进入巴黎圣母院细看，只在周围欣赏了一番。待获知巴黎圣母院失火的消息，已懊悔莫及。

　　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沿袭法国式的自然主义手法，重现那一场令世界震惊的重大火灾。一个没有掐灭的烟蒂丢在地上，警报器跳出黄灯，却查无异常；教堂冒出浓烟，疏散各国游客，复又解除警报，但阁楼突然冒出火光，此刻却有一个老太太再三打电话，称她心爱的猫咪在屋顶滑下，请求救援……一连串的琐碎庸常，构成了灾难的铺垫。当浓烟与火焰已经蹿顶，某些相关人员仍莫知莫觉。字幕表明，大火于2019年4月15日18时50分左右酿成，失火点在教堂阁楼处。导致尖顶坍塌，中后部的木质屋顶完全被烧毁。几百名消防员彻夜扑救，至次日黎明才得以扑灭，挽救了建筑物的整体结构，奇迹般地无一人死亡。

　　然而，这场火灾终究酿成了巴黎人心中共同的伤痛。

　　1.

　　抢救荆棘皇冠，是电影最令人难忘的一个情节。《新约·马太福音》说，耶稣受难时头部被戴上用长满尖刺的荆棘编成的圈状冠，遭受无情的折磨。荆棘皇冠因其神圣的象征意义，分外引人瞩目。火灾发生时，荆棘皇冠供奉在中殿的圣器箱里，消防队长只能打破圣器箱，小心翼翼将它取出。得到消息的指挥部成员连连鼓掌。谁知牧师说，这不是真的，只是个复制品。真正的皇冠藏在一个秘密的保险柜里。

　　保险柜在哪里？只有管理员一个人知道。孰料，管理员怎么也联系不上！消防队长决定冒险率领队员再次进入中殿。可是找遍了各个角落，依然没有保险柜的影踪。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会不会在圣器箱的下面？他果然在圣器箱下发现了钥匙孔，但钥匙在哪儿呢？万分焦躁之际，管理员终于匆匆赶到。一小时前，他刚得知巴黎圣母院失火，便千方百计赶来。不料，命运一直跟他开玩笑，地铁没赶上，自行车掉链子，到了现场又被警察拦住。他几乎发疯似的越过警戒线，闯进了圣母院，但当他把钥匙插进保险柜时，竟呆住了——他忘记了密码，脑子里一片空白。消防队长问他还有谁知道密码，他立刻给圣器保管员发短信。焦灼的等待中，不时有燃烧的木炭和火星从空中掉落。在手机电量仅存2%时，总算收到了保管员的回复……

　　保险箱里，除了荆棘皇冠，还有耶稣受难当天扎进他身体的一枚钉子，以及十三世纪法国国王的一件长袍。

　　巴黎圣母院，被法国人称为“我们的巴黎夫人”，不仅是巴黎的象征，更是世界文化遗产。它从1163年正式开始建造，千年间，历经修葺，不断完善。建筑本体的雕刻艺术和绘画艺术，所珍藏的大量艺术珍品，无不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和世界性声誉。突如其来的大火，导致标志性尖顶倒塌，三分之二的屋顶被毁，整座建筑损毁严重，所幸主体结构保存完好，除了大型壁画，馆藏文物受损并不多。

　　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在他的小说里如此描绘巴黎圣母院：“可以说，它是一曲用石头谱写成的波澜壮阔的交响乐……每块石头上都可以看到在天才艺术家熏陶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工匠迸发出来的百般奇思妙想……”

　　他未曾想到，这座石头殿堂里的木质结构和电器线路，一旦熊熊燃烧，是足以让全世界的生命感到烈火炙烤的。全部的悔恨与反思，聚焦到一点：巴黎圣母院何以成为悬在巴黎人头顶的荆棘之冠？

　　2.

　　蓬皮杜艺术中心附近，有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广场。别无长物，只有一座白色的神龛式建筑位于广场中央。它的底部为正方形，每一边都设有一个拱门，围绕顶部的三角形楣饰，有一圈带装饰的中楣。银色的泉水哗哗地从拱门中流出，携带一派都市中的乡野气息，那么澄净，那么轻快，又那么优雅。

　　这就是无垢之泉。

　　这座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建筑，竟是法兰西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十六世纪法国雕塑家让·古戎创作的装饰泉坛的浅浮雕，展现了山林女神、人身鱼尾的海神以及象征海洋的波涛。古戎以精湛的技巧刻画了女神们的轻盈姿态，她们身材丰满优美，起伏微妙，凹凸自然，姿态婀娜多姿，充满了活力。这些充满青春活力的美丽形象，是对中世纪禁欲主义思想的抨击，是对人、对自然的赞美。古戎对美的理解和追求，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于以后的法国雕塑艺术产生了极大影响。

　　抬头看去，许多白色的鸽子和黑色的乌鸦在广场上空环绕飞翔，轻盈地降落在泉边，不时啄食着什么。过了九点，广场上逐渐显得热闹起来，肤色各异的摊贩摆出了林林总总的商品，吸引来访的游客络绎不绝。几乎都是食品，德国的哈瑞宝软糖、意大利的披萨、土耳其的馅饼和西班牙的熏肉，应有尽有。浓烈的香气随风四处弥漫，让人忍不住吞咽口水。

　　无垢之泉，是一个十分平民化的区域，很难与巴黎圣母院所在的塞纳河中央西堤岛相比较。但它所处的阿莱地区，历来被称为巴黎最富生机的地方。《娜娜》和《萌芽》的作者左拉，曾十分形象地把它比喻为“巴黎的肚子”。这里原本是巴黎的小麦交易市场，始建于1765年。后来逐渐衍变成商业中心。当越来越多的以钢铁、玻璃和铝合金组成的建筑出现在阿莱地区时，无垢之泉却潺潺流淌，依然故我，丝毫也不愿改变自己。

　　我在清冽的泉水边思忖“无垢”两字的含义。无垢，一个普通而又诗意的词，中文的翻译十分简洁，也十分传神。生活在五光十色、熙熙攘攘的世界上，谁都想要达到无垢的境界。包括宗教在内的信仰，也时刻引导人们进入圣洁无邪的天堂，然而真要实现无垢，又谈何容易？水，流淌的水，天然具有自净功能。在生命行进的过程中，洗涤污垢，荡除杂屑，让自己的躯体脉络在阳光照射下莹洁透明。然而，无数享受无垢之泉恩惠、赞美无垢之泉清纯的人们，却往往不能信守诺言。声色犬马、物欲恣肆的现代生活，难免与朴素的传统背道而驰。

　　放眼世界，被任意玷污、过度汲取的，难道只是泉水？巴黎圣母院的失火，便愈加令人在懊恼中思索法律的预防机制。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事后的追责，带给人们的岂止是切肤之痛？

　　3.

　　2021年8月的东京奥运会闭幕式，浪漫彻骨的法国人以“巴黎八分钟”，将法兰西文化的惊艳尽情展现给世界。一首《马赛曲》，引导人们环游巴黎。一位乐手伫立在法兰西体育场前，这里曾是1998年世界杯的比赛场地，也是2024年巴黎奥运会的主要场馆。画面切换至巴黎圣母院前，几位小提琴手奏响的乐曲，飘向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作为文化遗产的巴黎圣母院，是最具象征意义的地标建筑，尽管历尽磨难。与之相媲美的卢浮宫内，马林巴木琴声在胜利女神像面前响起。此刻，历史乐章与奥林匹克精神跨时空交融。而在La REcyclerie回收工厂，钢琴声在琴师指尖飞扬。这座回收工厂曾是巴黎的旧车站，被改造成为一个绿色生态中心，合作共享的城市生活理念，焕发无穷活力。

　　一面偌大的奥林匹克旗帜悬挂在埃菲尔铁塔上，迎风招展。“法兰西巡逻兵”的喷气式飞机，拉出蓝、白、红三色长带，绕此飞行。这显现了异乎寻常的艺术构思。狄德罗滑板公园内追赶潮流的年轻人、蜿蜒飞驰于楼顶便道的小轮车、与民众狂欢的获得金牌的运动员则告诉我们，这座古老的城市，始终流淌着青春的血液。当一位宇航员在国际空间站内吹响萨克斯，奏罢《马赛曲》最后一组音符，不由让我们赞叹，巴黎是最传统的，也是最现代的。

　　这样的文化思维，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启示？

　　我想起了曾经体验过的巴黎之夜。最诱人之处，莫过于香榭丽舍大道的衣香鬓影，红磨坊的美艳歌舞，圣心大教堂的悠扬钟声……然而，毫无目的地漫步于塞纳河畔，一颗心没有任何羁绊，听河上拂起的风沙掠过树丛，才是最富有诗意的。塞纳河从东南方流经市中心，将巴黎一分为二，划出优美的弧线，又朝西南流淌。河水围出的绿地，正是巴黎的发祥地西岱岛和圣路易岛。

　　夜晚的塞纳河上，时而有灯火辉煌的游艇从河面上驶过，飞溅起一阵阵波涛，船舱里站满了端起酒杯相互交谈的游客。岸边，情侣们或牵着手喁喁私语，或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

　　此刻，西岱岛上，巴黎圣母院那高耸入云的塔尖，隐匿在夜幕下，又被五彩缤纷的灯光所照耀，增添几分华丽和神秘。任何时候，巴黎圣母院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荆棘皇冠的价值甚至超过了圣母院建筑，因为它凝聚着人们世代的信仰。巴黎人竭尽全力抢救荆棘皇冠，原因盖在于此。

　　然而，享受至上，纵情浪漫，放任倦怠，乃至失去生活的重心、职责的守护、律法的坚持等等所汇聚成的灾难，终究让巴黎圣母院毁于一场大火。浑浑噩噩，日复一日，等到十万火急，大厦轰然倒塌的那一刻才发现最珍贵的东西还锁在火场里，忘了钥匙，忘了密码。无数槽点都在讽刺和反思这场人祸，在一次次本可以不必自焚的时间里，都被那些漠不关心的人轻易疏忽了。

　　维克多·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写道：“建筑艺术向来就是人类最伟大的书……建筑艺术随着人类思想的发展而突飞猛进，变成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种永不磨灭、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把这整个飘忽不定的象征主义全固定下来。”在他看来，优美的古典建筑就是一个生灵，不仅需要我们膜拜，更需要小心呵护。

来源：检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