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人眼里的陕西，这十几年，中国的巨大变化

中学地理课本上定义，淮河秦岭以北就是中国北方。

一转眼，我已经15年没有去北方旅行了。当时的北方给我留下的印象不算好，以至于我后来宁愿舍近求远去国外旅行，也不愿意在国内多跑，尤其不愿意去北方。

当年的北方，我可以用三个字概括：脏、乱 、穷。

此处必有声明：我所写的，都是我个人的偶然体验，不保证客观，但我觉得偶然背后也隐藏着某种必然。

脏。

说到脏，就拿北京开刀吧，反正北京是帝都，气量大，批评一下也无妨。

核桃盘久了，就会形成“包浆”，也就是器物经过长年久月把玩之后，形成的氧化层，是一层自然的光泽，很美。

冬天的北京城，仿佛也有一层包浆，那是长时间缺乏清扫，雾霾、灰尘、污渍相结合，形成的一种钙化层，但那种包浆毫无光泽，整个城市就像一张几年没洗的乞丐的脸。

举个例子，15年前，我去北京故宫军机处参观，入口处有一个门帘，塑料质地，和我们城乡结合部苍蝇馆子的门帘，一模一样。不过，我们那儿苍蝇馆子，至少会经常清洗，免得太脏吓跑客人，而且每年都换，因为那玩意儿易老化，又非常廉价，换洗换洗，换远比洗方便。

故宫军机处的门帘，是我这辈子看过最肮脏，最破旧的门帘，帘子上就是那种脏兮兮的包浆！

15年前，北京故宫军机处门帘。

这可是军机处啊，昔日泱泱大国的最高权力机构，作为中国头号博物馆，国家的门面，给军机处挂门帘，当然要量身定做，精心设计。退一步说，就算管理故宫的老爷们日理万机，那也总得买个质量好，颜值高的！好吧，就算连这点功夫都没有，只能随意买一个廉价的塑料门帘，我忍无可忍，也只能再忍，但最低限度，您好歹也勤换勤洗啊！

嘿嘿，就不，就是不要脸面，气死你！那时候的故宫就是牛气，不洗、不换、不理，您爱来不来！

乱。

那时候网商还不是很普及。全中国最知名的电子商品交易中心就是中关村，京东老板刘强东就是在那里发迹的。

我怀着朝圣的心情去中关村，去之前，朋友再三嘱咐，要小心，奸商多。我没当回事儿，在我眼里，所谓奸商，主要是卖假货，数码相机算高科技产品，怎么可能有假？大可放心。至于价格，又不是垄断经营，数码相机的型号都是透明的，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太离谱。

我在中关村买了一个佳能EOS 400D，回头和北京的朋友聚会，我才恍然大悟，被骗了！

当时我刚入门，被销售一忽悠，买了一个副厂的旅游镜头，也就是业界俗称的狗头，狗头的也罢了，他居然们多收了我800块，几乎多收了一倍。

后来我气冲冲回中关村找他们理论，我以为他们会和浙江的商人一样，干了坏事，就会心虚，会和你捣糨糊，有协商的余地，比如说，佯装业务员刚来的，不了解情况，就算800全退不可能，也多少会补偿我一点。

但万万没想到，我还没说几句话，一个貌似老板娘的人就冲了出来，指着我，凶神恶煞地说，你再给我啰嗦，别怪老娘不客气。她说话的时候，不，是她骂人的时候，我连她的咽喉部位的小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瞬间，我不只是气愤，更是怀疑人生。多收了我800块钱，那就是她的本事，我被坑800块钱，那是我太幼稚，该反省的是我，而不是她。做贼心虚这个词是不存在的。我一看她身边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一想到人生地不熟，孤军无援，我也只能忍气吞声。

总而言之，与其说当时的北方人粗鲁凶悍，还不如说观念落后。北方大城市的国有经济时间长，规模大，“主人翁意识”根深蒂固，服务意识淡薄，他们还没有适应市场经济的新规则。

穷。

时间再往后几年，大约2000年左右，我一个初中同学，考上了中国美院，他父母在温州卖了一个旧宅，让他在北京买了一个比原来更大的新房。当时连温州的房价都比首都北京贵，现在想想，简直不可思议。

城市如此，农村的差距就更大了，我当时坐着软卧，从宁波出发，去北京，车次很好记——Z10。

一路上，我路过浙北、苏南、安徽、山东、河北、天津、北京，从沿途农民房的外观判断，南方和北方的生活水平差距非常大。

在浙北，尤其萧山附近，农民房盖得富丽堂皇，说好听点，是中西结合，说难听的，就是不土不洋。最大的特色就是，避雷针如同窜天猴，直插云霄，在当地人心里，那不是农民房，而是城堡。那是最纯正的土豪风格，又土又豪。

列车跨过淮河进入北方后，车窗外的农民房，几乎都是平房，粗糙的砖块裸露在外，犹如一间间“烂尾房”，绵延上千公里的京沪铁路沿线，我几乎没有看到像样的“农民豪宅”。

当时的浙江也有这样的平房，即便是简陋，农民也会花心思打理。比方说，外墙贴瓷砖很贵，那就买点石灰涂料，自己抹平、刷白。就算做不到豪华气派，但至少也整洁美观。

相比之下，北方农民是穷，但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懒，甚至破罐子破摔。我坐火车，一路经过很多村落，当地的农民就算有大把时间，也懒得打理庭院，宁愿蹲在墙角，吹牛皮、晒太阳、抽旱烟。

当年，改开初期，总设计师采取农村包围城市，沿海带动内地的战略，浙江发展得早，城乡差距也小。离开浙江，初次到北方，坐在火车上，所见的一切，犹如一张张照片，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回想起来，当时浙江和北方内陆的差距，比如今中国和东南亚的差距还大。

课本上说，从宋朝以后，中国的经济重心就是在江南一带，书本上的描述是枯燥的，亲眼所见的事物是鲜活的，坐一趟火车，从宁波到北京，就可以感受，千年积累下来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城镇外表上，更体现在人的观念上。

后来，我去过北京好几次，但都只是转机去国外，丝毫没有进北京城的冲动，我不喜欢北京，也不喜欢其它北方城市。

西安。

北方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过于庞大，所以，我对陕西并没抱太大的希望。在我印象里，西安不过就是低配版的北京，连北京都那么粗糙，西安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西安，才知道，论大气，西安不输北京，论古老，西安碾压北京。西安比北京，多了一份平易近人的烟火气，少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我喜欢西安，这是我第一次来西安，绝不是最后一次。

大气。

说西安大气的主要原因，就是城墙。西安的城墙完全是首都规格，横平竖直，大气磅礴，有中轴线。

当我步行穿过永宁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李白，有一种说法，李白第一次去长安的时候，已经42岁，年纪比现在的我还大。西安就是这样独特的城市，一砖一瓦都有故事，仿佛每一个角落，都可以让你联想到宏大的历史背景。

如果不是这次疫情，我也不会想到来西安。人生无常，随遇而安是唯一正确的态度。

西安城墙的大气，独一无二。安城墙高度为12米，厚度底部有18米，顶部也有15米，所以，它的厚度大过身高，浑厚稳重，在城墙上面开汽车，都没问题。

北京也有城墙，不过已经被拆了。

西安城墙，周长14公里。

北京城墙，周长24公里。

论长度，北京城墙比西安的长了几乎一倍。

如果没拆，那该是多么壮观？！可惜了。

南京也保存了部分城墙，但雄伟程度相差太远。

西安城墙

干净。

除了大气之外，西安让我印象深刻的吗，就是干净。当然，西安的干净和国内某些城市比，还有点距离。但和同样世界级的旅游城市比，西安已经非常干净。

过去几年的暑假，我都带我儿子出国一段时间，上一次是去美东，重点就是趟纽约。这一次，疫情，我带他来中国西部，重点是西安。

小孩子的看法最真实，我问我儿子：

西安和纽约，你更喜欢哪一个？

“当然西安。”

我追问他，为什么？

“西安更干净，路上没有垃圾。西安的地铁有空调，还有隔离门。西安的治安好，晚上可以出门，但在纽约，晚上我们都待在酒店，不敢出门。”

当然，西安也有缺点，比如说，西安郊区农村的裸土比较多，路边尘土也比沿海城市多。但我印象中，那层脏兮兮的包浆，已经不见了。

西安扭转了我对北方的偏见。

繁华。

除了干净和大气，西安的繁华程度，也已经超越很多沿海城市。

在中国大陆，运行地铁的城市里，西安的客流密度居然全国排名并列第二，仅次于广州，和上海一样。超过北京、杭州、苏州、深圳……

西安地铁客流数据

温州人民路拆迁改造后刚完成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温州人都非常骄傲，自称为小香港，当时温州的经济和房价傲视全中国。

1998年，我第一次去杭州上学，对比家乡灿烂的夜景，眼前杭州显得如此黯淡，我甚至感觉省城杭州还不如温州。

如今，再回温州，站在人民路的“城开天桥”上，眼前只不过一条普普通通的n线城市的小马路而已。街道狭窄局促，楼房破败老气。温州，在港口开发初期，被历史开了一个玩笑，误打误撞，登上了舞台的中央，如今，光环退去，泯然众城，这才是温州该有的位置吧。

2005年，Thomas L. Friedman写了一本畅销世界的经济学著作，叫做《世界是平的》。一句话总结那本书就是：在未来信息化时代，全球化加速，世界就会被抹平，各种生产要素就像水一样，在一个平坦的全世界自由流淌。

举个例子：

我很小的时候，彩电还算奢侈品，只有小部分家庭拥有，而且以走私货为多。因为温州沿海，当时走私比较普遍。那时候的温州，不通铁路，没有民航，公路平均时速不到30，物流成本极高。一台手续不全的走私彩电，要从沿海运输到陕北山区，难如登天啊。简单的说，那时候的世界，是不平的。

但是现在，重要的生产资料已经虚拟化，我在陕北的窑洞里，就可以收到来自浙江台州的微信红包，以前人还用“眨眼之间”来形容快速，其实，人类每次眨眼要用0.3-0.4秒钟，一个微信红包在光纤中的传递速度是每秒2万公里，从浙江到陕西，只要0.1秒。

就算实体商品，从浙江到陕西也能隔天就到。

巧合的是，我出国旅行也是以这本《世界是平的》为界，在2005年之前，我很少出过门，在2005年之后，我去了四十来个国家，几乎走遍了所谓发达国家，也去了很多发展中国家。

现在回头看，所谓“世界是平的”，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这个世界不但没变得平坦，而是变得越来越不平坦，财富和资源越来越向少数国家集中。富国越来越富，穷国越来越穷。

而生产要素和信息在中国境内的流通，完全是平的，畅通无阻。

再举一个例子，在这趟旅行之前，我很少坐公交车，就算坐，也是用宁波的公交APP。但到了西部陌生城市，我需要在各个城市之间穿梭，所以，我第一次用了腾讯的乘车码。

不但可以扫描上车，还可以规划路线，甚至可以预报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到，从西安到延安，再到鄂尔多斯、兰州，坐公交车的体验比以前提升太多。完全不用毫无目的地瞎等。

中国国内的发展不均，正慢慢被抹平，而中国的后发优势，甚至让发达国家都感到紧张。回想起纽约时代广场中央车站，那一股异味的柴油公交车，那刺鼻的尾气，那地面的油污。

我现在又想起，去年我儿子在纽约问我的问题：

爸爸，纽约街头的垃圾人为什么没有人收拾？

爸爸，纽约的公共汽车为什么还用柴油？

爸爸，纽约的地铁为什么没有空调？

在我小时候，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的下一代居然会问我这样的问题。纽约是什么地方？它可是超级大国最发达的城市！它可是世界的首都啊！

过去20年，能从贫穷农业国蜕变成一个工业化国家的，我看只有中国一家。只有中国真正实现了了所谓“世界是平的”理论，确切地说是，“中国越来越平”，但“世界依然崎岖不平”。

黄土高原。

离开西安，我们坐动车北上延安。延安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革命圣地。而是人的态度和延安的青山绿水。在我的刻板印象里，革命老区都是落后贫穷的代名词。延安不仅是落后贫穷，还要加上光秃秃灰蒙蒙，因为这里是黄土高原。

印象中的黄土高原

坐在去延安的火车上，我儿子不停问我，黄土高原到了没有？

我说这里就是黄土高原啊。

那黄土在哪里呢？怎么都是绿树啊？

陕北黄土高原，已经彻底绿化。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打开百度地图的地球模式，仔细寻找，确实也找不到大片黄土。

后来和当地人聊天，才知道几十年前国家执行退耕还林政策，陕北黄土高原地区逐步绿化，光秃秃的山头，如今已经是绿树成荫。

延安市区

不过，延安现在依然面临干旱少雨的困境，延河宽大的河床上，只剩下一条细细的黄水河。

我经常说，以前中国人出国，是为了发现外面的世界，如今中国人出国，是为了回望中国，出国多了，才发现中国的发生的变化。

在去陕西之前，我出门要么开车，要么专车，滴滴和曹操，是最常用的两个app，出租车坐得很少，原因就是出租车服务品质太差，不仅车型老旧，司机态度也不好，而专车有评价系统，司机态度好。当然，有时候专车司机的态度好得有点不自然，好像每一句话，都是严格培训和精心设计的成果，目的都是为了让客人留一个好评。

但是，到了延安，我又回到出租车的怀抱。在延安，出租车7块钱起步价，而滴滴是7.5元起步，出租不仅便宜，汽车也新，内部干净整洁，更重要的是，司机态度好。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不是为了事后好评，纯粹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愉快交流。

延安的出租车司机，既不为了一个好评而奉承顾客，也不会因为我是外地人而绕路宰客。甚至有一个司机，到达目的地后，意犹未尽地给我介绍了10分钟延安的现状和景点特色，他告诉我，几点钟宝塔山的夜景最漂亮，哪里的夜市最好吃。

他说，今年以为疫情影响，延安的游客少了很多，司机们的收入也少了，但这一切似乎没有影响他的心情，还是那么健谈和热情。

还有一次，在延安小店买水，和老板聊了几句，老板得知我是浙江人，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立群，说，我就喜欢抽浙江烟，并顺手递给我一根。我估计，他卖一瓶水也赚了不一根利群香烟的钱。

商品经济太发达的地方，人比较务实，做任何事都看收益，无关切身利益的事情，不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话，不说。最典型的就是香港，每个人忙得和机器人似的，哪里有功夫和你闲聊？只有你在掏钱买单之前，店员才会满脸殷勤堆笑，无比耐心。银货两讫之后，就懒得半句废话。

日本乡下人比较淳朴，但大城市里的服务业人员，也和香港类似，撑着一张疲惫的脸，每一个笑容都很恭敬，甚至露出几颗牙齿都精确到位，那是一种非常商业化的笑容和客套。你挑不出毛病，但也感觉不到热情和友善。

还有一种独特的方式，那就是美式服务，属于典型的不当打扰型，美国服务员为了小费，时不时要装作很关心客人的样子，经常在你和朋友聊天正起劲的时候，冷不丁凑过来，问一句：how is the food ? how is the drink？how is weather？

我想，他就差问：how is your wife ? 了。

延安人的身上，我看到了那久违的态度，依然可以在平凡的工作中寻找人生的乐趣，不卑不亢，不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既不假装热情，也不故意冷漠。

延安酒店。

我经常出远门旅行，从超五星酒店，到青年旅舍，国内外住了不下300家酒店。

延安酒店提供的用品

我第一次在延安发现酒店居然免费提供面膜和大宝SOD蜜，大宝美容洗面奶，还有液体香皂，深层清洁油（我都不知道是干嘛用的），还有一瓶不知名的润肤露和一瓶头发定型摩丝。

这家酒店价格和全季档次差不多，260块钱一晚，提供早餐、下午茶和夜宵，还能看见延河美景。

服务态度很好，热情而不矫情，无微不至，又不至于过分打扰。陕北的黄土高原的酒店服务水平，甚至比浙江更好，这一点，非常意外。

不知不觉，东拉西扯，我已经写了6000字，打算写结尾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储藏室里，还屯着两箱方便面，四箱农夫山泉，还有很多面条，挂面、鸡蛋面、龙须面、绿豆面……够我接着吃半年了。

这些都是当初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囤货的消息满天飞，我用一种迎接世界末日的心情，在淘宝上抢购的成果。

而现在，西安回民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我可以带着儿子，坐着火车，享受正常的旅行。

西安回民街夜市

3000年中国，看西安，1000年中国，看北京，100年中国，看上海。这句话概括得很到位。3000年几乎不间断繁荣的世界级大城市不多，西安算一个，这几千年，我们经历了无数的惊涛骇浪，我们这个文明依然生生不息，而同时期的古文明都已经凋谢。

今天就写到这里，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