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牛郎探亲

大雅清风

(一)

从前的每年七夕,牛郎大哥都要带着两个孩子去天上走一趟,看望老伴织女,顺便在天庭逛一逛,旅旅游。

近些年,孩子不爱去了。孩子们说,对一年一次的探亲不感兴趣了,对老娘的亲情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厚了。再一个,适应不了天上的生活。天上没有坐便,没有手机,没有咖啡,没有高铁,没有肯德基,没有炸薯条,吃的都是凉的,住的都是冷的,没有那么多的歌星、影星,也不能自驾游,想去哪里,往脚下塞团云彩,眼睛一闭,蹭地就到了,没意思。受不了单身几千年的嫦娥看他们那火辣辣的眼神;受不了兔子放的屁,围着你转啊转啊,就是不散,熏死个人;受不了牛魔王的口臭和喝酒的那副下三滥的样子;那个赤脚大仙,也太不拘小节了。喝点酒,随便找个地方就撒尿;还有杨二郎那条吃屎逐臭的癞皮狗,根本就没有档次,远不如外国那些黑贝、狼毛青、斗牛犬、牧羊犬高大威猛,就是一条农村的土狗,一不留神,就一头扎进你的饭碗里,啪叽啪叽地大快朵颐。

只有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来了,还有点意思。那孙悟空已经改名叫“斗战胜佛”了,依然猴气不改。来了,就逗兔子。拔下两根毫毛,变出几十个兔子,满天乱跑,不是钻进怀里,就是钻进裤裆里;趁人不注意,呼啦就打翻了杯盘。气得杨二郎叫他的哮天犬追着往死咬。那条癞皮狗就呼哧呼哧地撵兔子,好不容易逮着了,拼命一咬,却是一根猴毛。

净坛使者,哦,就是猪八戒。还是那副德行,动不动就把和高老庄高小姐那点被窝里的事拿出来,添油加醋地嘚瑟,边说还不时地向嫦娥抛个飞眼。吃起东西来,两个嘴丫子兴奋得直泛白沫。喝点酒就大呼小叫地哭闹说,想高老庄了。这神仙真他妈地俗不可耐。

只有那个沙和尚还算是个本分人。不哼不哈地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喝酒,很少说话。只是总在鼻孔里抠挖,然后把抠出来的黏鼻涕痂偷偷摸摸地抹在八仙桌沿上,挺恶心人。

一句话,天上太寂寞了,远不如人间的乐事多。观世音身边有两个仙女,倒是挺招人喜欢,可是,只见过一面,时间长了,也淡忘了。这些年,孩子们不去了,都是牛郎自己去天上探亲,看望一下织女。

(二)

四十多年前,我支援大三线建设,在江淮之间工作呆了两年。记得是七六年的夏天,我们开着大解放去安徽,在淮河边上,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农民挑着两筐红辣椒,向我们推销。我们东北人特爱吃辣椒,就给了他二十元钱,把他的辣椒都买下了。闲聊中得知,他姓牛,叫牛郎。我还调侃地问他:哦?是《天河配》里的牛郎吗?他尴尬地嘿嘿着,摆摆手。

八十年代以后,我得知,他就是那个牛郎。只是当年正是“破四旧,立四新”和“打倒封资修”的疯狂年代,他不敢承认。于是,通过网上打听搜寻,我和牛郎大哥取得了联系。所以,那些年的秋天,他探亲回来后,我都要去看看他。

因为疫情的影响,我已经三年没去看望牛郎大哥了。今年秋天,疫情渐缓,我说什么也得去看看老牛大哥。虽然路上有点小折腾,但我还算比较顺利地到了牛郎大哥家。

寒暄过后,大哥弄了些农家饭菜,拿出藏了好几年的蟠桃锦花醇酒,我俩对饮起来,直奔主题。提起今年的探亲之旅,他拍了一下大腿,一声长叹:

嗨,这样的日子,杠没意思咧,甚时候是个头啊?

嗯?大哥怎么这么说?天下人都羡慕你呢。

哼,羡慕?羡慕个啥啊!纯粹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恁说,俺一年四季忙忙活活,为了个啥?不就是那个日子吗?往年还没觉得有甚大变化,今年……咳。

大哥的眼里闪着浑浊的泪花。

那天下晌,俺早早地做好饭,两个孩子已经说咧,不去看他娘咧,俺也指望不上他们咧。俺自己个吃了两口饭,收拾收拾,等到月牙上了东山,俺披上那块牛皮,出了门,乡亲们都挤在院子里,高喊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牛郎会织女,幸福万万年——”俺朝大家拱拱手,一跺脚,就飞起来咧。

小风嗖嗖地刮,越来越凉咧。渐渐地,就听见哗啦哗啦地,淌水的动静越来越大咧,俺知道,到咧。这个老牛皮总是把俺送到银河的一个渡口,就软塌塌咧。

(三)

牛郎落了地,解下牛皮,卷吧卷吧,用绳子捆起来,装进兜子里,这才抬头往渡口看去。

上弦月像一张硕大的竖琴,低低地漂在银河水面上。高大的桂树,枝叶婆娑,遮去了大半个容颜。正是开花的时候,四野氤氲着桂花浓郁的香气。嫦娥、吴刚和玉兔站在桂树下,向牛郎招着手,祝福牛郎织女今夜的团圆与幸福。那嫦娥的手里似乎拿着手机似的东西,在和谁通话。牛郎也向他们招了招手,走到了渡口。

渡口霓虹闪烁,各路神仙往来穿梭,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河边早已搭起了鹊桥,黑樾樾的,伸展到对岸。牛郎抬腿要上桥,诶,这桥…嗯?…与往年有点不一样…怎么比往年的宽呢?再仔细一看,啊?也不是往年那些喜鹊,个头很大。牛郎正迟疑着,从河堤下上来一个人,大声地喊牛郎:这不是牛郎兄吗?两年没见了。快上桥啊!磨叽什么呢?

牛郎循声望去,哦,是赤脚大仙。看走路那跌跌撞撞的样子,肯定是跟谁喝了酒,跑到河堤上撒尿来了。哦,呵呵,是大仙锅锅(哥哥),这喜鹊不是以前地,俺心里没底哩。牛郎说。

哈哈哈哈。赤脚大仙走过来,拱了拱手,说:牛郎兄,你两年没来,有所不知。听说人间有大瘟疫了,这两年,恁家乡的喜鹊都没来,是外国的喜鹊来给恁搭鹊桥的。

牛郎恍然。啊?嘿嘿。嘿嘿。却是这个样子哟。便向赤脚大仙拱了拱手,抬脚上了桥。

桥面很宽,踩上去很舒适。只是两边没有护栏,牛郎有点害怕。往年没这样啊,真地老了吗?也没用他走,喜鹊们用翅膀一扇一推,接力抬着,不一会儿,就把他送到了对岸。

织女早就等在河边了,笑吟吟地说:早已晓得恁来了,嫦娥打过电话来了。几千年过去,她的容颜和身姿依然是当初的样子,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看着牛郎蹒跚、孤独、历尽沧桑的龙钟老态,她不由得有些心酸。

两个侍女接过了牛郎带来的东西,无非是牛郎种的辣椒、苔菜、粟米什么的,她让侍女把东西放在云房里,然后去织锦。

二人进了织女的闺房。织女给牛郎端来了一杯香茶。牛郎闻了闻,嗯,有股大别山的味儿。

织女说:就晓得恁离不了家乡味,我才特意调制的。

喝了茶,牛郎立刻感到浑身发热,精神抖擞。拿过织女的菱花镜一照,嚯,哪里还有龙钟老态?分明是个青春勃发俊俏少年郎!他心旌摇动,热辣辣地看着织女。

织女掩口一笑:牛郎锅锅啊,其实,恁每次来,我都给恁喝这样的茶唻。只是好几年没来了哇,就有些大了哇,是不是咧?

织女挨着牛郎坐下,把一只玉手搭在牛郎的肩上,把头轻轻地靠在牛郎的肩头,头发像一堆乌云,堆在牛郎的肩上,淡淡的发香柔柔地围绕着牛郎。

唉。织女叹了口气,软软地说:锅锅啊,俺们都老了。在天宫里,容颜不老,心可老了。现在,瘟疫恁严重,恁也不能正常来了。再说,一年来一次,能做点一啥?啥也做不了。俺们成家上千年了,其实,真正在一起,还不到十年哩。徒有相思意,难尽枕边情,我这边,凉宫冷殿。恁那边,破瓦寒窑,这日子,太熬人了……呜呜……

织女哭了,泪水打湿了牛郎的衣襟。

牛郎贪婪地嗅着织女的乌发,抚摸着织女纤细的手。听了织女的话,他迷惑地扭过头,看着她。

织女抬起头,拿起锦帕,擦了擦涕泪,对牛郎说:

这两年恁没来,我想了很多。恁回去,找个人一起过吧。反正天上也没有《婚姻法》,俺们俩也没有《结婚证》,恁别这么苦熬自己了啊,俺心疼啊…呜呜…有那张牛皮,到时候,恁想来就来。孩子也长大咧,不用俺这个娘了啊…呜呜…

听到这里,牛郎也泪眼婆娑了:俺找了人,恁咋办咧?

织女的脸色瞬时惨然。隔一会儿说:咋办?恁不来,俺不是照样过吗?还是那样过呗。好在这些年来,和那边的交往越来越多,什么基督教、天主教、希腊神都有来往,经常举办各种活动,俺们这边天亮时,他们那边就黑天咧,所以,天上的活动很多,日子越来越丰富,也没时间寂寞哩。

二人正说着,侍女敲门:娘娘,值星官来电通知,人间已经暴雨成灾,请娘娘稍事休息,莫太悲哀。

哦。晓得了。织女擦干眼泪,起身向外招招手,一抹月光流进屋里,瞬间撑满闺房。她推了推牛郎:不早了啊,锅锅。

牛郎抱住织女,二人进了鸳鸯锦帐……

二人正酣眠,织女的手机响了。她懒洋洋地拿起手机,就听见对方急如星火的声音: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睡啊?我一叫,老牛可回不去了!

啊?是天昴星,快起来!

这天昴星就是那个大公鸡。他一叫,太阳就上来了,牛郎可就回不去了。都知道这“七夕鹊桥相会”,所以,他特意过来看看。这才给织女打个电话,催催他俩。

牛郎急忙起身,织女把给他的宝物都装进行装里。一出门,天昴星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鹊桥上一片鸟鸣。牛郎急急踏上鹊桥,耳边传来织女的呼喊声:锅锅保重啊——

牛郎泪落如雨。

(四)

我沉浸在牛郎兄的故事里,和他一起唏嘘不已。良久,我问他:你的事怎么安排的?

对面的黄楝村有个女人,一直对俺有意,这回就让她过来,一起过咧。

俺也不用种地咧。上边说,俺俩的事是什么文化遗产,要办什么手续哩。他们打算明年在这个江边上盖房子,搞七夕旅游一条街,还要弄些姑娘小伙子来当牛郎织女哩。让俺当什么顾问,董事。你说,俺这么大岁数,还不懂事吗?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牛郎兄扬脖喝了一大口酒:咳,俺的日子变了啊!谁晓得以后是个什么样子哟。

壬寅年冬月廿六

午时初于指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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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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