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呐喊：宁曳尾而死，不汲汲而生！

一条年老的鱼，和一条年轻的鱼，同时被装在黑色厚袋里提回了家。没有光亮，没有水分，少鱼内心忐忑不安，翻来覆去，左顾右盼。而老鱼则不以为意，闭目养神，从容不迫。

“前辈，这里好黑啊……还没有水。”少鱼依旧张望着四周，音神俱怯。

“嗯，很快就会有光了。”老鱼淡淡的说道。

果不其然，他们被放到了容器里。容器高壁，圆口，铁质，刚好容得下两条鱼翻转的空间。

“呵，真的有光嘞，还有水！哈哈。”少鱼对于重见天日无比兴奋，他奋力的嬉戏，却总是撞上铁壁，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见到水的畅快之心。只不过令他疑惑的是，这里看到的天空，圆且小，没有以前看到的宽阔方正。

然而这疑惑很快就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依旧是无限的活力。

老鱼躺在身侧，任凭小鱼把水搅得天翻地覆，他只欣然的看着，不说话，如老僧入定。多么富有活力的孩子，可惜了，他想。

盆里一片欢腾，盆外亦是磨刀霍霍，欢声雷动。

“前辈，你听，你听，外面好热闹啊，我要去看看。”还没等老鱼言语，小鱼就使劲的扭动身子，水花四溅，他竟然跳了出去。

好多人，是的 ， 巨大无比的人类。他们长的是那样的奇怪，眼睛并排长着而不是分立两侧，没有鳍和鳞片，直立行走，不需要水就能生存，他们走起路来像地震，说起话来像打雷，长得也是长短不一，小鱼莫名的安静下来，警觉。他静静的看着，一个人类，手里抓着刀，按在石块上磨，一推一拉，刀口变得雪亮。

很快，他就被人类扔回容器里。少鱼惊吸了一口气。刚平复下来，又忙着向老鱼诉说他的所见所闻，他说起话来是那样的不知疲倦。以至于老鱼也懒得理他。

“好好珍惜你的每一次呼吸吧，孩子。”

少鱼一惊，虽然自结识老鱼起，就知道他比较深沉，不苟言笑，可这样语重心长且神秘的话语，让少鱼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

“听见磨刀的声音了么？”

“ 当然啦，我还亲眼看见那个人类把他按在……”

小鱼正要炫耀自己的见闻，不想老鱼一声断喝，“人类要杀死我们！”

平地惊雷，空气突然安静........

“怎么会，我们是人类的好朋友，他们怎么会杀我们！”小鱼想起之前也是在一个容器里，一位人类母亲，对趴在容器边上拨水弄鱼的孩子曾如此说，正好拿过来，做为引证。

老鱼摇摇头，一脸的不屑。

“傻孩子，人类的话如何信得？人类曾说，狗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可是吃起狗肉来，却是舔唇咂嘴，一点都不留情啊！”

少鱼默然，内心波澜四起。很显然，眼前的这位老前辈，并不是平凡之人，他的学识阅历，见闻经验都远胜于己，老鱼是如此的神秘莫测，尽管少鱼相信，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前辈，一定有过不同寻常的故事，毕竟普通的鱼类身上的可没有破旧的缺了鳞片的伤口，可是越是神秘，也越是可疑，他本打算坚持己见，可数分钟后，他立场大变。

“既然如此，那人类会如何杀死我们？”

老鱼没曾想，这年纪轻轻的后辈，竟然在死亡将近时，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如此平静，这不由的让他感到震惊，内心的可惜，也更重了一分。

“剔鳞，剖腹，去腑脏，摘鳃絡，浸以盐，腌以酒，置之锅，肉白骨烂，生不复。”

老鱼说话如此的考究，让少鱼佩服不已。他直听的愣神，细细琢磨老鱼的话，只觉得头皮发麻，脑海里全是骨头破碎的声响。

自古越是简洁的话语，便越是暗藏杀机。

正在他愁容满面，将信将疑时，一只巨手把他捞了出去，他被按住了头，白亮的刀口刚蹭了蹭尾巴，一股凉意便灌满了全身。他感到毛骨悚然，他的心跳快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他的身体和脑袋一时间竟被吓得僵住，不知所措！

冷漠的刀口，开始了自己的嗜血之旅。它记不得，这是第几条被自己整治的鱼了，对它而言，它必须要尽快去掉鱼的鳞片，划开它的肚皮，以向人类主人证明，它宝刀未老，依旧锋利无比，可堪大任！是的，它不想变成一堆废铜烂铁，然后被抛弃在幽暗潮湿的犄角旮旯，默默生锈，无人问津。每一次创作之前，它都如此想，鼓励自己，提醒自己，以使得它永葆锋锐。

“剔鳞？”少鱼霹雳般的闪出这念头，惴惴不安。

像台风过境一般，锋锐的刀，所向披靡，在温暖而坚硬的脊背上高歌猛进。有时，它也会停下来，看看前面灿烂的鳞片，有瞧瞧后面模糊的血肉，情景像极了荒地和麦田，一边是荒芜的死亡，一边是喷薄的生机。可它来不及同情，它需要埋头做的更好。

少鱼察觉到自己的鳞片正在迅速的离开自己，被剥落的地方，血迹斑斑，疼痛感像一条火舌，贴在自己的脊背上，阵痛不绝。每一次鳞片被撬开，疼痛感如山洪般席卷而来，他忍不住张嘴，发出可怖的咆哮，他调动全身的力气，试图弓身曳尾，去抵挡这痛楚，可是他力气越大一分，便被按得更紧一分。它依旧反抗，因为他要把疼痛平均分布，以期大痛化小。他是那样的顽强，以至于人类刚一松手，他就跳的老高，溅了人类一脸的脏水。

“好家伙！”人类边说边按住少鱼。 “接下来是剖腹刮肠，不知你还能蹦起来否？”

刀口无情的舔向了腹部，少鱼的腹部肉嫩肤白，比起刀片来也是不遑多让。只来回一下，皮开而肉绽，浓浓的血液粘连着各色器官，堵在伤口处。刀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工作中去，不知身外之物。

很快，少鱼的五脏六腑都被扯了出去，血渍拖了一地。可这疼痛却并不剧切，比不上那一道长长的伤口带来的疼痛。他觉得肚子里面空空的了，却又并不感到饥饿，原本饱满丰润的体型走了样，变得如此干瘪。他依旧曳尾于刀板，虽有入骨的疼痛，但力气也并未消失，只是不比之前充沛了。

人类再次松了手，少鱼依旧如此跳脱，虽然没有之前跳的高了，可还是让人类惊而变色。人类将他扔回了老鱼身边。

老鱼此前正深陷回忆无法自拔。时日已经记不真切了。那也是一个黑暗的日子，他和同伴在浅水里面戏水而误入人类的天罗地网，十几个同伴一同被放养在水中。每过一会儿，人类就会抓走一个活生生的同伴，回来的时候都是面目全非奄奄一息。老鱼当时很恐惧，他最要好的同伴告诉他:"要珍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要怪就怪我们是无能的鱼类.”.......可后来，老鱼被一只大猫叼走，大猫打算在河边的灌木丛里享用美餐，可是嘴一滑，老鱼溜了........

老鱼的眼神是那么的痴毅寒冷，却又那么的深邃悠远，仿佛在回忆着遥远的传说。突然，周身一阵骚动，清水变赤，老鱼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少鱼。

“呀！这群畜生！”虽然他一直在想象少鱼的惨状，可见到遍体鳞伤，肉骨嶙峋的少鱼，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知道少鱼很痛，却无法计算他痛的多深，多剧。

老鱼悲戚起来，他奋力曳尾，试图叫醒少鱼。

“别晃了，前辈，我还没死呢。”

老鱼脸上暂时多云转晴，可他知道，少鱼离死已然很近。他按下内心的起伏，关切的说“一定很疼吧！”

“疼，疼死啦。”少鱼毫不掩饰，刚一入水，伤口像是被撒盐了一般，嗞嗞作痛，要不是老鱼搅水，还真的就这么作古了。

“前辈，你说，我喊饶命，人类会听见么？”

老鱼低着头，哭的更凶了。

少鱼也了悟了，自己大限将至，无可挽回。

二鱼彼此心照不宣，相对无言。

寂静，是用来被打破的。

“宁曳尾而死，不汲汲而生！”

已经甚是虚弱的少鱼，刚恢复了一点气力，就喊出如此超越鱼性，豪气侵云的话语，这着实让老鱼肃然起敬。是的，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跟自己的好友太不一样了，在面对死亡时，他的好友选择的是无尽的悲鸣，流露的是对作为一只鱼的无奈和悲伤，可少鱼似乎不知死为何物，或者说，他知道死亡即将来临，他也同样害怕着死亡，然而他在预知自己的结局时，选择的是慷慨接受，是的，这叫向死而生！眼前的少鱼是那样的沉着坚毅，那样的不容侵犯。老鱼无数次的思忖过，假如当日自己没有奇遇，下场必然和同伴一样，在死亡面前，卑躬屈膝俯首称臣。可这假设已然不重要了，因为死亡真的再次降临，而且少鱼为他选择了一条更为壮烈饱满，富有英雄气概的道路。

“宁曳尾而死，不汲汲而生。”

“宁曳尾而死，不汲汲而生！”

“宁曳尾而死，不汲汲而生！”

老鱼越念越振奋，越喊越感动，不禁意间，他竟然老泪纵横，情绪异常的激动。他的脸上虽然满是涕泪，可全然没了悲戚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渴望，一种神往，一种莫名的，超脱。

命运如织，当为磐石。

老鱼早就该死了，可上天让他再活一次，尽管再次面对死亡，老鱼却已经今非昔比，是的，他下定决心，并且十分笃定，这一次将给他的生命一锤定音，在生命摇曳如风中之烛的时刻，他终于明白，生的高贵，不如死的高贵；如果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无法掌握，那简直侮辱了那次劫后重生。

现在他已目空一切，只把这曳尾，当做生命最后的仪式。

他还没来得及道别，就已经被捞了上去，森森的刀口舔着血，对老鱼如法炮制，可它分明觉得，这条鱼的棘手之处，他是那样的不安分，筋骨是那样的坚韧，这让刀大为光火，它疯狂的扑向老鱼，剌、劈、砍、剁……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老鱼掏心挖肺，可老鱼的尾巴，一次又一次的支撑着身体跃向空中，直到他再也弓不起身子。

生机如潮水，慢慢的从老鱼眼中退去，眼珠蒙上了一层白色，这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态度。

少鱼尚有一口的力气，他也将再度进行属于自己的未竟的事业。他抽泣起来，未曾想老鱼竟是如此情感丰富，性格刚烈的家伙。他为损失这样一个好前辈而心痛神疲。

风萧萧兮易水寒。

人类还在为老鱼最后的跳跃，感到可敬的时候，少鱼正举起尾巴，奋力的拍向水面，他的身段是那样的有力，水花洒向空中，戏舞空中宛若长虹，现在不止他一个人了，所有的人都被这场面吸引了，他们围观过来，对着少鱼最后的死亡之舞，赞论纷纷……

可是刀呢？刚才在征服老鱼时迟钝的表现，让人类大失所望，人类决定将这把老刀打入冷宫，永不录用，是的，它失宠了，它也一样进入了生命的寒冬，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害怕，它分明已经瑟瑟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