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参崴的中国街,已全无中国人留下的痕迹

本文作者:胡成
选自《我已与一万亿株白桦相逢》







本书是自由撰稿人、摄影师胡成的西伯利亚游记。语言不通、单枪匹马的他,搭乘全长9288公里的西伯利亚铁路列车,经停十座城市,横跨七个时区,与一位又一位陌生旅伴相逢。

跟随这本游记,真正读懂俄罗斯人。

如果游荡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只是我的灵魂

胡成


过去的,若干世纪之前风格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火车站,看起来不像是西去遥远的西伯利亚铁路(Транссибирская Магистраль, Транссиб)的起点,更像是通往过去某个世纪的,关于时间旅行的火车站。

淡黄色涂刷的砖石墙体,绿色的俄罗斯木屋式样的尖顶,自一九一二年最后改建为现在的模样以后,这座火车站看见的唯一改变,可能就是站前马路对面的坡上,某年浇铸的那尊青铜列宁雕塑在某年之后,身前日渐清冷,身上日渐黯淡。

至于从列宁的角度俯瞰过来,旧日情调的火车站,大概从来都是该死的应当打倒的没落的贵族。然而令人愤怒的是,没落的贵族门前却依然熙熙攘攘。

一百年来,天知道有多少旅客在熙熙攘攘中离开现在,回到过去?

他们留下的足迹叠加在一起,是火车站石质的每一级阶梯与每一方地板上的每一处光滑的坑凹。

一浅掌的坑凹,是真实可见的一百年。

福金海军上将街铁路桥


俄罗斯横贯十一时区。

西伯利亚铁路终点,远东滨海边疆区(Приморский Край)首府符拉迪沃斯托克,与遥远欧洲的铁路起点莫斯科,时差七个小时。即便如此,这样的时区设置依然不足以准确表达俄罗斯国家的广大,依然不足以准确表达俄国人的作息。

上午十点,当我离开旅馆的时候,我见着的还是清晨。

四处空无一人,仿佛不过是有阳光的夜晚而已。空无一人的街道,空无一人的公园,空无一人的公交车站,空无一人的81路公共汽车。

我担心整座城市还没有醒来,所以我在火车站前下了车。去哈巴罗夫斯克的列车车票总是要买的,不如用来打发我误认作是清晨的上午时间。

而事实上,我见着的清冷,只是旅馆所在太过偏僻,售票厅里早已满是准备离开的人们。

可是所有售票窗口紧闭,空无一人。我完全不明就里,也无从打听。唯一有人值守的问询柜台后面,坐着的并不是没落的贵族,坐着的是愤怒的无产阶级。她应当是不会说英语,回答我问询的每个俄语音节都充斥着不耐烦。我仓惶离开,自己在售票窗口前钻研半晌,这才略知其然。

每个售票窗口旁都张贴着一张告示,密密麻麻地打印着许多行间隔为十五分钟的起止时间,我猜想那应当是售票员的休息时刻表。果不其然,片刻等待之后,最近的一段休息时间已过,仍然没有开放的售票窗口也让等待的俄国人感觉愤怒。一直站在窗口前的年轻姑娘,手指时刻表高声质问路过的工作人员。

我不觉得离开现在与回到过去对她有多么重要,我只是觉得她年轻到必然没有经历过苏联时代。

与我同坐在窗下长椅上的老人,心平气和,阳光打印下她的身影,不慌不忙地等候在更老的地板上。苏联时代过来的人,早已经懂得排队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着急与不满并不能让生活变得更好。

我也不着急,虽然我同样没有经历过苏联时代。之前,我已经在站前广场近旁的银行兑换了大笔的卢布,我已经在站前广场生吞活剥了两条热狗。作为一个吃饱了的有钱人,我为什么要着急呢?

我觉得我就像是坐在小白桦商店里的苏联高级官员,门外有我的吉姆牌(ЗИМ)小轿车。

当然所有售票员最终还是来了,我买到了明天傍晚开往哈巴罗夫斯克的列车车票。

回到火车站前的公交车站,我决定随便搭乘一辆公共汽车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闲逛。可是却错过了开来的第一辆公共汽车,那时候我又去了中亚人出售食物的亭子,吞下了第三条热狗。

我饿坏了。

幸好有相对便宜的几十卢布的热狗充饥,这让我省下不少午饭钱。午饭在一家商场顶层的餐厅,我决定像一个南方人那样在午饭的时候吃一餐米饭。唯一由米制成的食物,是乌兹别克人的抓饭,不料却是称重出售的,而且精确到克,两勺便要一百二十卢布,两条热狗的价格。

我吃得很克制,完全不像一个胖子。

海洋大道


西伯利亚铁路的终点火车站及其相邻的海港,是符拉迪沃斯托克建城的起点。

城市如南来的海风,缓缓向北拂上缓坡。最核心的,也是我最爱的,正是坡上南北向的两条大街。一是81路公共汽车南下时直达火车站前的阿列乌茨卡娅大街(ул. Алеутская),一是81路公共汽车北上时的海洋大道(Океанский Проспект)。

如果游荡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只是我的灵魂,不用担心被汽车碾死的灵魂,我希望我可以坐在海洋大道的最高处,眺望街道尽头城市广场外的宁静的海。

那是符拉迪沃斯托克最美的景色,白色的街道仿佛将流入海的河,河道两旁遍布这座城市最初时的建筑。

那些见证了这座城市全部历史的建筑,无论多么衰老,墙垣破旧,仍在那里。

更久远的历史,属于大清国。直到一八六〇年(咸丰十年),大清国最终失去远东这片辽阔的土地。而中国人,却始终用着旧日的名字称呼俄国人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

归属俄国斯帝国之后的海参崴,依然生活着许多中国人。海洋大道,我最爱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最美的海洋大道,在一九〇七年更名之前,即因街道两侧住满中国人,而俗称为“中国街”(Китайская)。

大清帝国换作俄罗斯帝国如此,俄罗斯帝国换作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依然如此。

马员生,曾在苏联肃反期间被捕,流放西伯利亚前后二十五年之久的中国共产党员,在他的回忆录《旅苏纪事》中,写到一九二七年他在海参崴,准备搭乘西伯利亚铁路列车前往莫斯科东方大学(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и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 Трудящихся Востока)留学之际,所见到的符拉迪沃斯托克:

“海参崴”是中国名称,俄语名叫符拉迪沃斯托克,是“镇东”或“平定东方”的意思。十月革命后,这座城曾被美、日军队占领过,是国内战争后期一九二二年才解放的。此城解放才四年,已经完全恢复了经济和秩序,确实成为苏联远东的军事、政治及经济的中心了。当时听说这里的人口主要是俄罗斯人,也有一些少数民族,其次是中国人和朝鲜人。俄、中、朝三个民族的人口比例大概是四比三比三。

北京旅馆是个不大的三层楼建筑,据说原是沙俄时代的私人旅馆。现在住的人不多,旅馆内供应膳食,可以在那里吃饭,但早晚的饭食比较简单。我们一般只在旅馆用午饭,其余按饭馆里一位中国老头的建议,到外边中国饭馆吃。街上到处可以看到中国人开的食品店,质量不错,价钱也不贵。……

旅馆里有一位给客人洗衣服的中国老头,是一个老华侨了,山东人,俄语讲得很流利,可惜我不懂。他问我们有没有带中国大洋,可以多换卢布。据说中国人在那里挣的卢布不能带回国,宁愿多出钱换银元。……

海参崴的中国人确实不少,在一个区域内相当集中。我们在那里看到有中国戏院。如果人数少,是办不起戏院的。还有中国澡堂,商店就更不用说了。我看到了在卖灶爷及门神爷的画,知道快过阴历年关了。

可是现在的符拉迪沃斯托克,除却几家建在俄罗斯风格建筑中的中国餐馆,除却街道上偶尔看见的中国商人或者游客的面孔,已经不再有什么中国人留下的印迹。或者说,全无中国人曾经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印迹。

马员生笔下那句“十月革命后,这座城曾被美、日军队占领过”,占领者中还有英国——武装干涉十月革命并且占领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是以日本为主导的日本与英美军队。一九一八年四月,日本等国联军以当地日资设施遇袭为借口,进驻符拉迪沃斯托克。

四年的占领,以及之前与俄罗斯帝国贸易的“日资”,让日本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留下远远多过中国的印迹。


阿列乌茨卡娅大街


比如阿列乌茨卡娅大街39号,建筑于十九世纪末与二十世纪初,曾经的日本堀江商店、濑能商店与大田商店旧址的那栋红砖楼;比如海洋大道7号,砖石森然的一九一六年至一九四六年期间的原日本总领事馆。

重要的是,日本人仍然在不断强化这些印迹。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建筑的历史,是因为在如堀江商店之类的所有与日本相关的建筑之上,都嵌着一面俄日双语的资料铭牌,并且标注在铭牌上的制作时间,统一在并不久远的二〇〇六年。

至于什么北京旅馆,也许仍在那里,但是又在哪里?全无踪迹,也无迹可寻。

旧日本总领事馆大楼,维修粉刷之后,宛若新建,现在是滨海边疆区法院民事审判庭(Здание Гражданской Коллегии Приморского Краевого Суда)所在。相形之下,堀江商店那栋红砖楼,早已人去楼空,同样不断抬高的阿列乌茨卡娅大街路基,也让砖楼一层半在地下。但是,在建筑的身体上,并没有被涂刷上我们常见的白灰圆圈里的“拆”字。没有什么旧城改造,没有什么危房拆迁。如果愿意,垂死之人尚且可以竭尽全力令其苟延残喘,何况砖石的建筑?

远东苏维埃政权战士纪念碑


海洋大道尽头与海洋之间,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城市中心广场。广场上有作为城市标志的远东苏维埃政权战士纪念碑,一九六一年建成的这组雕塑中的战士们,愤怒地面朝大海。

主雕塑基座上,站着一个清瘦的醉酒的酒鬼,同样的愤怒,愤怒地演讲。

只是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愤怒,纪念碑前是露天的集市,人们只关心食物与价格。集市上有俄国人喜爱的所有食物,蔬菜水果,自制的泡在塑料水桶里的酸黄瓜,冰冻的海鱼。

没有嘎嘎甜的雪花梨。


中心广场集市上的水果摊


出售食物的,有中亚与高加索的穆斯林、朝鲜人、蒙古人,俄罗斯人似乎只出售蜂蜜与鲜肉,还有香肠与腌猪肉,那么肥腻的腌猪肉。

所有食物都有人们爱它们,当然最受宠爱的还是各种肉食。卖香肠的摊子前,挤满壮硕的俄罗斯女人。做肉食生意的,首先要在身材上有压倒顾客的气势,那也算是不落言筌的广告。她手中有一柄锋利的刀,可以轻而易举地片下一片香肠或者腌肉,先尝后买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生意经。

我也挤在其间,我们是如此快乐,我们都觉得最好的滋润就是来一块肥腻的肉。

这是遥远而寒冷的北方,俄国人的生存逻辑。

晚上,蒙古人种的俄国人指着地图,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来自雅库茨克(Якутск)的雅库特人。天哪,我用震惊的重音重复着:雅库茨克,喔,雅库茨克!

我知道那里,我曾经梦想不畏死亡地在冬天去到那座建筑于永久冻土层的世界上最寒冷的城市,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与外套。能与一家雅库特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简直是我的荣幸。

他也很高兴我能知道雅库茨克,立刻用手机打开我在国内曾经听闻但从不能确定其真实存在的视频网站,给我看他拍下的雅库茨克的冬天。他带着温度计,踹开冻紧的房门,门外一片眩目的光。相机喘息半晌,才找回正确的曝光。而温度计上显示的数值是:零下五十八摄氏度。

身在气温比那天的雅库茨克温暖九十摄氏度的今天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虽然他也觉得燥热,光着脊梁,但是他给自己以及女儿们的食物,依然是那天的雅库茨克式的。

切片面包,涂上黄油,洒满碎肉香肠,再铺上起司片,微波炉加热以后,融在一起的简直就是爆表的热量。可是,没有这些热量,又怎么能熬过雅库茨克平均气温将近零下四十度的冬天?

我能理解那些腌猪肉何以如此肥腻。

雅库特人的小女儿


昨天的匮乏与饥饿,让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在超市买足了食物与水。

食物是一袋俄国式的鱼肉饺子,没有更好的选择,但这总好过令人厌恶的方便面。

虽然韩国大叔放下了他的俄语入门小册子,但我觉得彼此之间依然没有交流的可能。我不会韩语,他不会英语。却没有想到他用中文问我:“你是中国人?”

我竟然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用中文回答他。

韩国大叔一九九六年曾经在北京大学进修一年,可以说有限的中文,但是极为生涩。我只能勉强知道,他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这家旅馆已经住了一个月,并且打算继续逗留两个月,然后再回首尔的家。至于为什么住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这么久,大概意思是为着考察某方面的市场。

我很想吃他的晚餐。

餐桌下有他自备的一只电饭锅——果然是长住于此——有半锅中午吃剩下的米饭。用饭铲把米饭盛在碗里,饭锅是抱在怀里的,这样可以把那些粘在饭锅上的米粒铲干净。

碗里的米饭,拌上黄油,不再加热。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罐泡菜,“海鲜泡菜,自己的,韩国来的”,他如是告诉我。

虽然很简单,但这却更像是合我胃口的中餐。

还有一罐葡萄酒,给我倒上满满一杯。雅库特人是不屑于这种水果饮料的,他有他的大瓶啤酒。我的饺子也煮熟了,满满一锅,自然需要三人分享。

我用公用的勺子,舀起饺子空口吃,想着没有酱油和醋。

韩国大叔有自己的筷子,夹起饺子蘸他的韩国辣酱吃。

雅库特人有擅使的叉子,叉起饺子蘸着不知道是谁的沙拉酱吃。

我有些想笑,我觉得这袋饺子可能最后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该被如何吃掉?

伊娜回来以后,有些不高兴,因为旅馆里是不允许喝酒的。

我的脸红得发热,不是因为难堪,也不是因为喝酒,而是我在今天,这深秋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晒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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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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