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行走在其他世界表面，《三体》会与他们同在”：海外读者眼中的中国科幻

2023年播出的国产真人剧《三体》剧照，图为粒子对撞机。（剧组供图/图）

“我在《三体》的世界根本无法生存”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三体》构筑的宇宙观？

Sam（加拿大）：我认为这本书用一种易于理解的方式描述了有关宇宙学的理论（即大爆炸和物理学定理）。

Baldi(马来西亚)：如果我处于科学家的位置上，我认为自己根本无法生存，因为你真的需要很聪明，才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全部是计算、理论的世界中。

Luo JuYi（美国）：《三体》中的宇宙让我觉得非常真实，对空间的本质有着惊人的启示。根据我对历史的研究，参照我们自己的历史和统计数据，冲突将是任何物种在遇到另一个物种时的第一反应。

Laiya(多米尼克)：非常可怕，同时又很美。不仅有一个比我们目前的技术水平所能知道的更大的现实，还涵盖了在这个维度上没有人能理解的方向之间的一切。这让我觉得有很多东西需要去理解。这个想法很迷人，因为它向你展示了我们所知的世界是多么有限，但同时，让我感觉脆弱和易逝。

《黑暗森林》是我相信的，但作为一名生物学家，我知道“物种”内的合作是更寻常的。不过，小说只能用一种方法去讲故事，这部小说也能自圆其说。

Hemily（美国）：三体问题的宇宙学是一个非常有趣但愤世嫉俗的问题。如果我们自己的世界最终扩展到不同的星际，我会很高兴，但希望自私自利的人会减少，人与人、国家和组织之间的合作会更多。

南方周末：你想象中的三体人是怎样的？

Diego Mare(西班牙)：最开始我想象他们和人类非常相似。我第一次接触他们是通过书里面出现的游戏，书中写到公民脱水和自我重建的时期。当我知道他们是三体人，我开始想象他们主要是由水组成的生物，就像变形虫一样，但是具有人类的形态。他们没有肉眼可见的感官（比如眼睛、嘴巴、耳朵），但是有遍布身体的可见的神经系统。

Sam(加拿大)：我觉得他们有点像电影《降临》中的七足动物，混合了一些人类的外形特征。我发现他们实际上有点讨人喜爱——他们无法隐藏自己想法，欺骗别人或开展诡计。我认为这很有趣，虽然他们（最初）无法欺骗，但是他们的科学进步远远超过了我们。这也许是一种象征——人类的恶如何阻碍了自身发展。

Annika Hebenstreit(德国) ：我认为他们的心态相对而言是不快乐的。他们是绝望的。这可能使他们彼此之间相当好斗。因为他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得不脱水，不知道之后是否会醒来。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处于稳定时期时，他们想充分攫取并且相当自私。他们的外观是什么样子？说实话，这更难去想象。我记得书里有一章是当他们收到文洁的信号时的行为，但我不记得书里是否描述了他们的体形。我想如果我必须画出他们的话，他们的颜色会是褐色的，皮革状的有皱纹的皮肤，没有人类高，但比人类更圆，没有头发，不是很鲜明的面部特征……

Kevin Bhall（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我从来没想象过三体人的样子。他们在书中是如此重要，但却从未被真正描述，我觉得这很酷。虽然在虚拟世界的游戏中，他们被描绘成和人类一样，但我认为这与他们真正的样子相距甚远。

南方周末：《三体》里哪些部分让你最受触动？

Sam(加拿大)：罗辑的故事。我特别喜欢他从一个冷漠、粗鲁的人变成一个威慑度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面壁者。最后，随着世界在冥王星上二维化，他的人性凸显。那是辉煌、悲壮的，同时也是美丽的。

Laiya（多米尼克）：艾AA和程心阻止火箭离开地球的场景，我大哭了一场。对自私的富人来说，这是可怕的、真正的诅咒。当章北海被杀时，我也哭了很久。他是所有角色中最无私的。因为他，人类最终得以幸存。

Annika Hebenstreit(德国)：当汪淼看到倒计时时，他觉得自己快疯了。我自己在和心理健康作斗争，所以能够共情。

Kevin Bhall（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一切。令人惊喜的是，他能够讲述如此庞大的故事，但其中的角色仍然很丰满。我对中国的历史了解不多，回想起来，虽然最初阅读时有障碍，但开头很有趣，非常接地气，展示了她（叶文洁）是如何变得如此反对地球，以至于与它反目，并把它交给某种外星力量。

Hemily（美国）：我真的非常喜欢三部曲中的第三部。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看，活着并能够观察世界是多么美好又易碎的一件事。

“来自北美中心小说之外的新鲜空气”

南方周末：你读过其他的中国科幻作品吗？有什么作品或作家是你特别喜欢的？吸引你的是什么？

Diego Mare（西班牙）：我没有读过其他中国科幻小说作家的作品，但是我真的很有兴趣去发掘更多。我认为吸引我的地方来自我在《三体》中的发现：我们的西方文化使得我们主要关注和我们比较相近的作家，打个比方这就像我们被关在一个“气泡”中。当我发现这个三部曲时，我意识到科幻小说的世界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而我们对此知之甚少。怀着从这本书中得到的美好感觉，我期待去发现类似品质或视野的书。

Baldi（马来西亚）：我没有看过，但我有这个打算！我会开始看《三体》的续集。我喜欢阅读有关外星人入侵、实验、官方阴谋的科幻作品，但目前为止我只读过刘慈欣的《三体》。在我的国家，得到书是非常昂贵和困难的，除非我得到电子书（但我更喜欢阅读纸质书）。

Sam（加拿大）：很遗憾，我没有读过。我最近才开始钻研中国科幻小说。但是我打算读更多，因为它在加拿大越来越受欢迎。它吸引了我，因为它不仅是一个很棒的故事，而且是从我不熟悉的角度写的！我学到了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传奇的中国历史，并且正在接触新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说实话，这是来自北美中心小说之外的新鲜空气。

Laiya（多米尼克）：是的，我在《看不见的星球》里看过一些短篇小说，还有刘慈欣的《擎天》。我有一本《碎星星》，但到目前它还躺在我的阅读清单上。

根据《三体》小说中人类告别威慑纪元的情节绘制的场景，作者郭建。（三体宇宙/图）

我喜欢陈楸帆的《鼠年》，因为它很好地诠释了战争中“敌人”的非人性化。作为一个黑人和来自加勒比海的土著，我深深地被触动了。一个距离遥远的人确切地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导致人们如此轻易地毁灭我们，因为它验证了我对于施加给我们的暴行的愤怒。

我也很喜欢夏笳的《百鬼夜行街》。我特别想读她的其他作品，因为她是《看不见的星球》故事集中的年轻作家之一。她的文字似乎有很多层次，几乎是以一种梦幻的方式去讲述。我读了三遍，对其中的内涵回味不尽。而且小说的这种特质并没有影响故事的叙述，我认为这让它变得重要和特别。基于同样的原因，《龙马夜行》也很美。它对世界高度工业化地区的人破坏生态的批评，正在被现实验证。

Annika Hebenstreit（德国）：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只读过刘慈欣的作品。我读了《三体》三部曲，并且开始看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我喜欢小说集中如此多不同的主题。我觉得刘慈欣的作品是非常有想象力的，我很少在其他作家身上看到这一点。他真的打破了小说中可能出现的东西的界限。

P（印度）：没有。但是我读过译者（刘宇昆）得过雨果奖的短篇。

Hemily（美国）：我没看过多少中国科幻小说，唯一看过的就是《北京折叠》，这本书给我的印象是想象力非常丰富，对社会的书写也很犀利。

Luo JuYi（美国）：我读过的另一部中国科幻小说是同一作者的《流浪地球》。遗憾的是，中国科幻小说在西方仍然很少见，或者说中国的现代小说在这里仍然是罕见的。

南方周末：你阅读中国科幻文学时，翻译语言和文化差异等因素会让你感觉有难度吗？

Baldi（马来西亚）：噢，没有。我认为翻译得非常好，很容易理解，也很简单，甚至读到有关中国历史的部分时也是如此。对我来说，读不懂的地方真的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我对于这本书的科学性深度毫无准备。

Annika Hebenstreit（德国）：事实上，我有时在辨别名字上有困难。文化差异还好，我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让我在脑海里念出名字，记住这是谁，比读其他小说更难。因为我还没习惯经常听到中文名字。

Laiya（多米尼克）：我觉得阅读起来没有困难。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很难找到（科幻小说）。我不得不请中国的朋友为我寻找新的东西。如果我能再次上微信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到处询问。或者是否有一些社交媒体平台，我可以在业余作家决定发表之前阅读他们的科幻小说，但我不知道在哪会有。不过，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想去翻译。

P（印度）：我来自印度，所以并不觉得有太大文化差异，这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少阻碍。我本来想读原版的，因为译者为了让西方读者更容易理解，做了一些改动。

Luo JuYi（美国）：我读过很多中国经典，《三体》三部曲，《流浪地球》等来自中国的《刺客信条》小说，它们都用历史人物来与书中的现状进行比喻和比较。对于西方读者来说，写作时暂停故事转而对历史人物进行解释会影响阅读。不过，我对脚注非常满意，它让小说中人物的很多行为无声胜有声。

“我不再认为外星人来访是一件好事”

南方周末：读完《三体》或其他中国科幻以后，你认为自己在思维方式上有没有变化？有哪些变化？你是否也开始思考地球文明的发展方向、人类文明的出路等问题？

Diego Mare（西班牙）：一方面，我真心实意地相信《三体》改变了我对于中国社会的看法。阅读这本书使我变得更加见多识广，并且看了生活在中国的人们的YouTube视频。我认为，除了我们接触的事实有限并抱有偏见，媒体在传播关于中国的事情上并没有付出太多努力。在那之前，我认为中国的社会和文化停滞在几十年前。我不是说它仍旧和1980年（我随机选择的年份）相同，但是在西方，我们提及的现代性、科技进步和经济更多与美国相关。现在，我认为中国是我们开始发现的一颗钻石。

尤其是在书里面，有一个部分是叶文洁和迈克·埃文斯会面并且讨论关于世界的问题和人类对环境的破坏。我喜欢这部分。我认为它传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我不像这些角色那么激进，但我认为官方力量在阻止灾难上显然做得不够。

Baldi（马来西亚）：嗯……这确实让我想知道是否有任何政府和外星生命有关的秘密项目…… (我希望这是真的）虽然我认为像三体人这样的外星生物有些聪明，但我不认为他们会对人们造成威胁（征服我们，诸如此类……）。

Sam（加拿大）：我的思维方式确实改变了。说实话，《三体》是令人谦卑的三部曲。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在科学进步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很赞同这种观点。我们喜欢假装对一切了如指掌，但就宇宙而言，我们实际上仍是婴儿。《三体》在这方面让我感到羞愧，但也让我得到了安慰。关于气候变化和全球变暖，我们正走向灾难。但如果我们继续科学地进步，也许可以找到解决气候危机的办法。

关于问题的第二部分：我认为，目前人类对彼此过于激进。在《三体》中，“大峡谷”之后人类发生了转变。每个人都和谐地工作，这样人们就不会遭受毫无意义的痛苦。这是多么美好的想象！为什么我们必须经历一场悲剧才能意识到，我们都是一样的，都应该得到幸福。

Annika Hebenstreit（德国）：与其说是人类文明，不如说是关于宇宙、浩瀚的太空和黑暗森林理论。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个人问题，当我在如此浩瀚的宇宙中只是一个微小的点时，我为什么还要担心那些小事？

P（印度）：外星人从来都不是我关心的对象，但我主张到达其他星球并按照地球的形象改造它们，并建造人类定居点。

Luo JuYi（美国）：这让我重新评估了自己的工作。即，如何用更好的描述性元素来概念化一个抽象概念。在一个简单的句子中倾注如此多的层次，是相当了不起的。

至于地球……嗯，怎么说呢，人类是好战的物种。我认为我们应该已经处于竞争激烈的太空竞赛中，试图殖民其他星球，并试图通过不断扩张来确保人类的存在。

Hemily（美国）：对我来说，主要是意识到我们是多么渺小，以及科幻小说是多么广阔和富有想象力。我不再认为外星人来访是一件好事，哈哈哈。

Kevin Bhall（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让我想到征服任何障碍、开拓的精神。当人类有一天行走在其他世界的表面时，《三体》肯定会与他们同在。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 张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