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桂花开，不见故人来

窗前的桂花开了。走在小园中，阵阵花香沁人心脾，令人欣然流连。这不由让我想起老屋前的那棵桂树。

不知栽于何时，从有记忆开始，桂树就存在于老屋门前了。它五六米高，碗口大小，笔直向上，两三米高处才长旁枝。再往上，枝叶层层叠叠，站在树下往上望，几难有光线透过。桂树它承载了我太多的童年的乐趣：晴天，在树下避日，仰望枝叶间嬉闹的鸟儿；雨天，在树下躲雨，寻找从旁边枣树上被风雨击落的枣儿。有时，我们会树上刻上与自己身高等同的线，以待来年验证自己是否长高；我甚至按着书上的方法，对树根处长出的小枝进行压条，期待能繁殖出一株新的桂树来，却未能成功。这是一株被我视作朋友的树。

每年油茶采摘前后，桂树准时绽放出淡黄色的小花朵，释放出阵阵花香，溢满房前屋后。小孩子们摘下枝枝桂花，夹在书页间，想独占这迷人的花香。几日后，翻开书页，竟也有了淡淡的香，但终究不能长存，再过些时日，这淡淡花香便稀释在空气中，只在书页间残留隐隐的花瓣印，如同我们那被岁月冲淡以至于消失的记忆。

读初二那年，我结识了一帮朋友。刚开始时，我只是放学后与他们一道游荡于街头巷尾，慢慢地，我们开始逃学，混迹于街边游戏厅，台球室，将学习抛在脑后，成绩自然一落千丈。那段时间，我尽量回避父母，不让他们发现蛛丝马迹。但纸包不住火，父母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些情况。

那天，天空下着雨，阴冷得很。我回到家长，看见父亲默默坐在门前抽烟，母亲独自在一旁分拣油茶籽。一股不好的预兆涌上我的心头。

我悄悄放下书包，准备逃离现场，却被父亲叫住了。

“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还好吧。”我怯怯地回答。

“我今天去学校了，见了你班主任。见你在上课，就没叫你。”

“哦。”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你现在十三四岁了，自己的事情能自己做主了。要读书就好好读，我跟你娘拼命也供你读，如果不想读了就回来。这学期的学费还欠着，等油茶籽榨了油卖掉，我再去还学费。”母亲在一旁没有说话，但我分明看见有泪滴从她眼角滴落，洒入手中的油茶籽中。

屋外雨越下越大。我羞愧地夺门而出，躲在了桂树下。不久，父母打着手电筒出门寻我，我俯身趴在满是泥水的地上，没被发现，他们便朝学校的方向寻去了。我静静坐在桂树下，心中懊悔万分。头顶雨水不断滴落，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仿佛在唤我清醒，催我奋发。我无助地望向天空，却只见一片漆黑，仿佛要将我吞没。雨水还在不断滴落，阵阵寒意侵蚀我的身体，但我的内心却变得异然清醒而坚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束手电光缓缓向家门走来，我知道是父母寻我回来了。我挺直身子，迎着光，与他们同时走到了家门口。

父母并没有责怪我，但我看得出他们的忧伤。

“我会好好读书的。”我坚定地说。

“我知道。”父母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你衣服都湿了，赶紧进去。”父亲说道，又转头对母亲说：“去烧热水让他洗个澡。”母亲急忙去生火烧水。

“记得加点姜。”父亲补充道。

......

从那以后，我疏远了那帮朋友，将全部心思放在读书上。终于，我以全学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独自来到桂树下，静静躺在树下。我愿将我全部的欣喜与它分享，我知道它一定能够感受我的快乐。一阵微风吹来，点点阳光在树下跳跃，几只小鸟在枝叶间嬉闹，十分欢喜。

三天后，我进县城念高中。国庆放假，也是念高中的第一次放月假。那天，天空下着小雨，我不安地回到家中，准备向家里要这个月的生活费，却看到一群人已将桂树连根挖出，并装车运走。这时我才知道，因为家中拮据，为提供给我生活费，桂树已被父亲以五百元的价格卖给了附近的一所学校。我默默站在屋檐下，望着桂树渐远的身影，满心悲伤。来到桂树原本在的地方，只看到一个大坑，和一些因有碍运输而被砍下的树枝。我无力地望向那片再无桂树的天空，雨滴朦胧了我的双眼。

次年春天，我在附近那所学校的校园中看到了桂树，它被移栽在一片草地中间的花坛中央，已没有了往日的生机，枝叶稀松，叶儿片片泛黄。我顿时有了一种深深的陌生感，我们之间已有了一道莫名的隔膜了。我没敢走近去看，甚至不敢正视它，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我甚至想，如果我没有考上高中，桂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这加深了我的自责。

数年后，当我再次来到那个校园时，桂树已不见了踪影，花坛中央被一颗葱郁的雪松占据。问旁人才得知：桂树已枯死多年。然而这次，我却没有伤感。这些年的悲欢离合使我明白：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都是在为分离作准备，若能留下些许回忆，已然幸运，纵使是人，何况是树！

如今，父亲又在屋前种了两棵桂树，但我知道，它们永远成不了我的朋友。

再见桂花开，不见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