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火车开进野三关

野三关这名字听来就险恶，它是鄂西崇山峻岭中的一道关隘。

如果人们对湘西的张家界有所认识的话，那么不妨以张家界为参照做一些比较，处在鄂西的野三关更为浑厚苍茫、神秘粗犷。山间的小径总是似有若无，不时被纠缠不清的藤蔓所阻碍，当你好不容易钻出一片密林，面前却又是一面笔直陡峭的石壁，或是一道汹涌的小溪。这时千万不能气馁，前方的路其实就在悬崖上，那是一道天梯，若干年里，野三关的人就是这样一步步登爬天梯，去寻找他们的家园。

千百年来，远道的客商常会望路兴叹，转而取道长江水路绕行数日，或冒着性命的危险亦步亦趋。抗战时期，日本军队试图进攻西南，正是鄂西耸入云霄的大山阻隔了他们的装甲车，使之大败于宜昌附近的石牌岭，未能向重庆靠近。

1949年底，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脚上打满了血泡，一路朝着野三关步行而来。父亲是山东人，家乡靠近黄河和华北平原，崎岖陡峭的山路让这些来自平原的汉子望而生畏，可野三关的枪声催促着他们加快脚步。被解放军独立二师第十一团所攻克的野三关，山林四处仍藏有被击溃的残匪，他们躲在山势险恶的密林深处，不时袭击解放军和百姓，不时有人倒在匪徒的冷枪下。新成立的野三关政府第一件工作就是山间剿匪。

野三关的乡人一直过的是苦日子，“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吃的是洋芋果，披的是蓑衣壳。辣椒当盐，合渣过年”。他们对革命队伍并不陌生，红军在1932年前后留下的歌谣到处流传：“睡到半夜深，门口在过兵，婆婆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不要茶水喝，又不喊百姓，只听脚步响，没有人做声，你们不要怕，这是贺龙军，媳妇你起来，门口点个灯，照在大路上，同志好行军。”

父亲他们走过山洼的茅草棚，总会有人捧出一些葵花籽、干柿子还有纸核桃，拼命往他们手上和荷包里塞。经过几年的战斗，邻近的湘西顽匪在八面山被一举歼灭，周围零散的小批土匪也闻风丧胆、纷纷投降。

随后的几十年，野三关与山外的距离在逐渐缩短。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野三关终于有了一条通往县城巴东的公路，人称县道，也可称作山路十八弯，从山脚要转十几道弯曲的“之”字拐才能上到山顶。

再后来有了318国道，这下可直接从恩施到武汉，途经野三关，夜宿宜昌附近的红花套，次日黄昏或再晚些万家灯火时到达汉阳十里铺。若是有人问客从哪来？坐车人会骄傲地说：“走的318。”我好几次到武汉坐的是夜班车，从野三关经过时，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车上的人大都在昏睡之中，我偶尔会从睡梦中惊醒，一问到了野三关，心里就会一热。

2003年，鄂西人的百年梦想“宜万铁路”在一个春风拂袖的日子里开工了。百年前，孙中山曾经在《治国方略》中详细勾画了宜万（川汉）铁路的路线，因地势异常复杂险峻，这个百年前的设想，直到2003年才真正落地。

这条从宜昌经野三关直奔恩施，抵达渝东万州的铁路是如此艰难，复杂的武陵山腹地属喀斯特地貌，岩溶地质发育强烈，青山绿水下密布溶洞暗河，地质断层连绵不绝。专家们齐称，其修建难度超过了南昆、内昆、成昆、宝成和宝兰等铁路线，是我国最难建的一条铁路。全长377公里，其间两跨长江，又经过清江和无数大小河流，成为连接川汉铁路最后的一段，也是实现百年出川梦想最难的一段。逢山凿隧、遇水架桥，一座连着一座，全线桥隧总长288公里，占线路总长的74%，是目前中国桥隧比例最高的铁路，世界山区铁路建设史上亦少见，专家称之为“中国桥隧博物馆”。

而在宜万线所有的隧道中，长达14公里的野三关隧道又是最长。次年春天，我们多民族作家采访团走进了这个隧道的最深处，年近80岁的团长玛拉沁夫头戴安全帽，聆听着岩洞滴水的声音，一脸肃穆。而我在想，野三关，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怎样与你相处才能使你更加平静呢？

宜万铁路的施工单位都是国内一流的队伍，他们从德国进口了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探测仪，每掘进几米便要停下来，然后用这仪器成扇面地进行周密探测，稍有异常便有院士级的专家会诊。工期因此谨慎而漫长，全长2600多公里的京九（北京至香港九龙）铁路只用3年时间就完成施工，而宜万铁路的长度不到其六分之一，却用了整整6年的时间。

这一切终于在2009年6月30日有了结果。上午10点，东风9490号火车头拉着长长的汽笛声稳稳地停在新铺就的铁轨上，随着第一辆火车头的到来，宜万铁路铺轨进入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东县野三关，当地土家族、苗族同胞身穿节日盛装，敲起喜庆的锣鼓，跳起欢快的摆手舞，共同欢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巴东野三关镇柳家山村农民柳和凯老人的家就在火车站对面的山坡上，一大早，老人就特意从家里赶来，等待第一辆火车头开进山。自宜万铁路动工以来，柳老汉亲眼目睹了家门口这段铁路建设的全过程，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野三关隧道工地上工作，全家人都特别关注这条铁路。老人71岁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他说：“想坐着火车到北京去看一下。”

老人知道，他门前的这条铁路还可以将他带往更多的地方。宜万铁路是我国“八纵八横”铁路网主骨架之一，是沪汉蓉快速通道的重要路段，明年全线开通后，中国西部和东部将直线牵手，成都到上海只需12个小时，重庆到上海只需10个小时。而从恩施出发，到武汉和重庆只需3个多小时。

如今这一切，已经梦想成真。

叶梅，多年从事文学写作、编辑，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中国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近期作品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小说集《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生态散文集《福道》等。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韩、蒙古、阿拉伯、印地语、保加利亚、俄罗斯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