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关珺冉

编辑丨漆菲

“暴风雨正在袭来！”这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10月发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中的开场白。

作为当今世界主要流通货币，美元在全球贸易往来中占据主导地位，更是全球大多数国家外汇储备的主要资产。当美联储决心通过加息来抑制国内通胀时，给世界其他国家带来的却是经济动荡：物价攀升、债务偿还规模扩大、经济衰退风险增加。

美国《华尔街日报》不禁感叹，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正摆在面前——面对美元持续升值，连日本、英国和欧盟等发达经济体捍卫本国货币的努力也“基本失败”。

在非洲的尼日利亚和索马里，强势美元正在推高当地进口食品、燃料和药品的价格。对于债务缠身的阿根廷、埃及和肯尼亚，强势美元将这些国家推向债务违约的边缘。与此同时，这一境况还将劝退外国投资者在印度、韩国等新兴市场的投资。

近期，二十国集团（G20）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的焦点已由“应对俄罗斯”转向应对“汇率剧烈变动”等全球性风险。主席国印度尼西亚发表声明称，“G20承诺，为了避免波及，将适当调整收紧货币政策的节奏。”

“强势美元是美国输出通胀的一种方式，虽然消除了自己的一些通胀，但在世界各地增加了更多通胀。”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奥巴马政府首席经济顾问杰森·弗曼（Jason Furman）如此说道。

康奈尔大学经济学教授、《货币的未来》一书作者埃斯瓦尔·普拉萨德（Eswar Prasad）则认为，美联储别无选择，只能采取积极行动来控制通胀，任何行动的拖延都可能使情况变得更糟。“对世界其他国家来说，这是一种必败状况。”

2022年初至今，各国货币对美元汇率普遍出现较大贬值。

超六成低收入国家陷入债务困境

眼下，全球正在经历新冠疫情、供应链瓶颈、粮食以及能源供应危机等一系列灾难。其中，最脆弱的群体面临最大的冲击。

11月6日，埃及红海边的沙姆沙伊赫，《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七次缔约方大会（COP27）在全球瞩目下如期举行。但此时的埃及却未能解决自己的债务危机，处于破产边缘，不少埃及人亦在为如何生存犯愁。

“没人能感受得到穷人生活的痛苦。我们只是被碾碎的蚂蚁，没人在乎。”34岁的建筑工人艾布·伯克尔（Abu Bakr）正在为这个国家建造“新行政首都”的大型项目工作。它位于开罗以东约45公里处的一片荒漠地带，面积相当于新加坡的大小。

然而，没有保险、没有劳动合同的伯克尔，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难。10月底，埃及镑贬值约15%，创下历史新低。埃及总统塞西宣布，包括小麦在内的主食作为战略储备最多可维持6个月。彭博社此前的模型显示，埃及政府在一年内无法偿还债务的可能性飙升至2013年以来的最高水平，也是该地区最糟糕的水平。

伯克尔已经吃不起20埃及镑（约合5元人民币）的早餐，只能用干面包代替。他要为患癌症的儿子攒钱，购买进口药。“由于政府限制进口商品，进口药品每两个月就会提一次价。”

同样生活在埃及的法鲁克（Um Farouk），是一位需要养育三个女儿的单身母亲。50多岁的她从事清洁工的工作，微薄的收入难以支撑这个家庭，她买不起肉制品和蔬菜，只能购买鸡骨头熬汤。她说：“我知道一些家庭甚至允许他们的女儿去当妓女，就是为了能吃上饭，最终离开这里。”

法鲁克的收入不足以支撑这个家庭，她买不起肉制品和蔬菜，只能购买鸡骨头煮汤。

在北非国家突尼斯，糖、咖啡、面粉和鸡蛋等食品出现短缺，街道上的咖啡馆关了，市场货架上的商品也被清空。从今年7月的宰牲节开始，不少家庭不得不选择与亲友“拼团”买羊勉强过节。

在地处欧亚大陆的土耳其，家长们正为给孩子购买新学期的文具发愁。一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说：“所有东西的价格都翻了一番，我们只能购买必需品。”此刻，聪明的黎巴嫩人已经将比特币作为对冲本国货币贬值的常见选择：“用每周赚的现金购买比特币，留下一点点现金作为日常花销。”

与此同时，一场债务危机正在袭来。“我们正处于第五次债务危机浪潮当中。”世界银行行长戴维·马尔帕斯10月警告说，“在全球通胀加剧和利率提升的背景下，许多国家正面临债务危机。”今年，部分低收入国家需要偿还约440亿美元的债务，远高于这些国家收到的援助资金。

对于债务缠身的阿根廷、埃及和肯尼亚，强势美元正把这些国家推向债务违约的边缘。

英国《金融时报》提到，上世纪70年代末美联储的大幅加息曾导致发展中国家经济严重衰退，非洲和拉美都经历了“失去的十年”。“现在，美联储又在制造一场潜在的全球债务危机。”

据IMF总裁格奥尔基耶娃透露，超过25%的新兴经济体要么已经债务违约，要么其债券交易价格大幅下降；超过60%的低收入国家陷入债务困境，或是面临陷入债务困境的高风险。

如今，莫桑比克、黎巴嫩、厄瓜多尔、斯里兰卡、苏里南、伯利兹、俄罗斯、乌克兰和赞比亚等国家已经发生债务违约或重组的情况。其中，已宣告破产的斯里兰卡正在与中国进行至关重要的债务重组谈判。就在11月4日凌晨，中国援助的新一批粮食运抵斯里兰卡。

“我的政府已开始与中国就债务重组进行讨论，这是将斯里兰卡从严重经济危机中拯救出来的重要一步。”斯里兰卡总统维克勒马辛哈10月16日表示，斯里兰卡已开始同IMF、印度和中国进行债务重组谈判。他坚信，谈判会以“系统性的方式”推进，斯里兰卡将度过史上最严重的债务危机。

“贫困国家正在遭受贫困率上升的痛苦，未来将无法应对外债上升的情况。”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哈钦斯财政和货币政策中心高级研究员吉安·费雷迪认为，越来越多的贫困国家或将像斯里兰卡一样，向IMF申请贷款，然后面临与外部债权人重新谈判的境遇。

其中备受关注的是，已宣告破产的斯里兰卡正在与中国进行至关重要的债务重组谈判。

外资正加速撤出部分新兴市场

当强美元掀起全球货币贬值风暴时，新兴经济体也未能幸免。自今年年初以来，韩元下跌18%、泰铢下跌15%、菲律宾比索下跌12%、印度卢比下跌10%，均跌破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的水平。

其中，遭受巨大震荡的韩元“一路下跌”，与英镑、日元等相比贬值速度更快，对美元汇率跌至13年来的最低水平。韩元对美元汇率达到1400时，被认为是韩国经济的“心理防线”。如果汇率超过这个标准，投资者会感到不安。如今，韩元对美元汇率已经跌破1400关口，有媒体预测或将在今年年末跌破1500。

韩元贬值意味着韩国经济、产业整体竞争力不足。就连韩国一直引以为傲的半导体产业，光景也大不如前。今年9月的韩国半导体出口额为92.3亿美元，同比下滑17.4%，连续2个月呈下降趋势。韩国的主力出口产品存储器，因电脑、智能手机、服务器等相关产业的停滞和供应过剩等因素，也进入“下降周期”。

韩国一直引以为傲的半导体产业，光景也一片黑暗。

韩国银行最新发行的《未来出口条件检查及经常收支评价》报告认为，由于韩国主要出口对象是美国、中国、欧盟，这些地区的经济萎缩短期内使得韩国出口持续低迷。如果能源价格居高不下，贸易收支赤字会进一步加大。

对新兴市场来说，虽然感受到了强势美元之痛，但痛苦程度参差不齐。其中，巴西雷亚尔、墨西哥比索等货币表现出较强韧性，令华尔街的分析师们刮目相看。花旗银行甚至决定增持比索，并称其为“新兴市场的宠儿”。

高盛分析师在最新报告中写道，巴西和墨西哥最大贸易伙伴都是美国。今年以来，这两个国家的央行追随美联储大举加息以抑制通胀，因此它们的货币也以较高收益率吸引了投资者。巴西雷亚尔和墨西哥比索是今年表现最好的新兴货币中的两个，对美元分别上涨了8%和4%。

需要警惕的是，亚洲新兴经济体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资本外流。

根据韩国交易所的数据，美林、瑞士信贷、高盛和瑞银等外国投行驻当地机构正在卖空韩国股票，这迫使韩国监管机构介入调查。韩国曾在2020年初出台做空禁令，遏制当时因疫情引发的股市跌势。尽管2021年5月取消了大多数限制，允许投资者做空韩国股票指数，但某些类型的做空活动仍被禁止。

另据台湾金融机构主管部门统计，中国台湾地区8月的外资净汇出54.54亿美元，是连续第三个月撤离台股，累计今年前8个月已净汇出167亿美元，创下史上同期新高纪录。《金融时报》称，自今年3月到8月，国际投资者从新兴市场的股票和债券撤出的资金超过380亿美元。这是有记录以来持续最长的一轮撤资。

“随着英国首相更迭，欧洲金融市场的混乱正逐渐平息。”日本大和证券的谷荣一郎提醒道，“投资者正在将抛售的焦点从欧洲转向亚洲圈。如果货币继续贬值，亚洲资产的抛售可能进一步加速。”

“国际投资者非常易变，他们往往会对全球各市场快进快出。有时，不需要太多时间，国际资本外流的涓涓细流就会演变成滔滔洪水。”纽约对冲基金Ironhold Capital的首席投资官辛哈（Siddharth Singhai）评论称，“鉴于亚洲的基础设施、房屋建设和建筑股对利率的敏感性，这些板块将更易受到美元走强的负面影响。”

在外资流出亚洲新兴市场的大趋势下，部分业内人士也看到了其中潜藏的机会。

法国巴黎银行证券分析师去年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过去10年亚洲货币类似的大幅贬值时期里，中国台湾地区的电信和日用消费品股、印度IT企业、韩国医疗保健股和马来西亚能源股的表现一直强于大盘。

新加坡安本标准基金亚洲股票高级投资总监Christina Woon表示，“从资金流动和市场情绪来看，亚洲股票短期内在美元上涨的环境下往往表现不佳。但人们也可以从中发现一些受益领域，例如出口商或那些更专注于国内风口业务的企业。强势美元对这些企业的影响往往较小。”

随着美国11月8日进入中期选举，美元成为被热议的一大话题。

美联储激进加息造成过度伤害

“高涨的物价和房贷开销让我的存款直接缩水了。”在加拿大温哥华生活的华人小孙告诉《凤凰周刊》，“一年前两个人出去吃顿饭需要40加元，现在涨了约一倍，稍微好点的餐厅需要100加元以上。贷款利率增高，房贷月供半年也涨了近三分之一。”为了省钱，小孙只好前往价格更低廉、距离更远的超市。

加拿大统计局今年10月的数据显示，虽然该国通胀率连续第三个月放缓，但食品价格飙升11.4%，创下41年来新高。如今，食品杂货账单成为加拿大家庭负担的一大来源。如果将汽油和食品排除在外，加拿大今年9月的核心通胀率为5.4%。

据加拿大统计局的数据，10月商品的通货膨胀率上升了11.4% ，创下41年的新高。

在欧洲，经济学家已经开始用“一杯咖啡的价格”作为衡量通胀指数的标准。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截至2022年8月，一杯咖啡的价格上涨近五分之一（16.9%）。

“对许多人来说，以一杯热咖啡开始新一天的生活。”来自欧盟委员会的统计学家表示，“然而，最近的价格上涨可能让喝咖啡都成为一种奢侈。”他们不忘提醒民众，“如果你在咖啡里加入牛奶或糖，受通胀影响会更大。”今年8月的数据显示，欧洲全脂和低脂牛奶的价格比一年前分别高出24.3%和22.2%。

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截至2022年8月，一杯咖啡的价格上涨了近五分之一。

随着美国11月8日举行中期选举，美元的走向成为一大话题。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44%的美国选民认为，通胀、生活成本和就业等经济问题是他们优先考虑的事项。

对于El Vado汽车旅馆经理乔·考茨（Joe Kautz）来说，相比于候选人来自哪个政党，如何让经济“重回正轨”更为重要：“如果你认为政治家将成为解决困扰美国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那显然是错误的。”

乔·考茨所经营的汽车旅馆位于66号公路旁。从芝加哥到圣路易斯再到洛杉矶，这是全美最著名的一条公路，有着“最短、最好和风景最美路线”之称。尽管位置优越，眼下从它空旷的停车场可以看出，这家旅馆的境况不佳。高昂的机票、租车费、油费、住宿费乃至餐费，让游客们望而却步。

乔·考茨抱怨道：“价格还会继续上涨，我们的成本只会越来越高，生意也会越来越差。对我们来说，确实进入了一条下行轨道。”

美国劳工部10月13日发布的报告显示，在剔除波动性较大的食品和能源价格后，美国核心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已连续两个月环比上涨0.6%，9月核心CPI同比上涨6.6%，达到1982年以来的最高水平。

彭博社分析称，这是2022年中期选举前所发布的最后一份CPI报告，对美国总统拜登及民主党希望赢得中期选举的目标构成了“严重威胁”。

此前，拜登多次表明态度——美国眼下允许美元对其他国家货币升值。也就是说，美国当下急需依托强势美元优先抑制国内物价上涨的走势。拜登断言“不担忧美元走强”，问题是“其他国家的发展和健全的政策不足”。美国财政部长耶伦也反驳了外界对美元走强的担忧：“对美元来说，由市场决定的汇率行情是最好的体制。”

不过，越来越多的美国议员们公开反对美联储为对抗通胀而加息的步伐。民主党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谢罗德·布朗、约翰·希肯卢珀等人呼吁美联储主席鲍威尔放慢升息步伐。与此同时，共和党人也参与进来了。预计选举结束后，两党会开启更多审查。

许多在日本打工的越南人都在等待日元的重新升值。

11月2日，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宣布再次加息75个基点，将联邦基金利率目标区间上调到3.75%至4%之间。自今年3月以来，美联储已连续6次加息，累计加息375个基点。

在美联储强势收缩政策影响下，一些发达经济体也被迫跟进加息。11月3日，英格兰银行将基准利率从2.25%上调至3%，是去年12月以来英国央行第8次加息；加拿大银行宣布第6次加息50个基点，将基准利率上调至3.75%；澳大利亚央行也在11月宣布今年的第7次加息，将基准利率上调25个基点至2.85%。

不过，各国央行加息意愿的温度差正在扩大。美国重视遏制通胀，英国和欧盟等转向顾及经济。如果按月统计全球的加息幅度，10月的数值仅为顶峰时的四分之一，加息明显放缓。“无法与美联储保持一致行动。”欧洲中央银行行长拉加德11月3日表示，美国的消费和劳动力市场保持坚挺，欧洲很难以美国那样的速度提高基准利率。

随着美联储主席鲍威尔的一句“最终利率水平将高于先前预期”，打破了全世界的幻想。多位分析师调高预期，预计利率峰值将高于5%的最终水平。巴克莱美国高级经济学家米勒（Jonathan Millar）预测：“加息将使得基金利率目标区间提高至5.00％-5.25%，高于之前预期的4.50％-4.75%。”

香港“01”网站分析称，很多专家认为强美元之下，第一个撑不住的或许是某个发展中国家，可出人意料的是，老牌发达国家英国竟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美国《大西洋》月刊描述称：过去几个月对英国来说是“艰难的时刻”：能源价格飙升；全国通胀突破两位数；任职时间最长的英国君主去世；任职时间最短的首相特拉斯辞职……

来自法国巴黎银行的中空麻奈向《日本经济新闻》指出，“特拉斯危机”就是警钟。她无视财源基础，出台了大规模减税和财政政策，让英镑和英国国债遭到猛烈的抛售压力，最终不得不以辞职收尾。

“美联储激进加息对全球经济造成了过度伤害。”中空麻奈叹息道，“而这正在改变全球政治，掀起民粹主义。政治的迷茫已经开始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