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的皮靴

老黑的皮靴

每天一睁开眼，老黑就用鞋油擦他那双皮靴。

皮靴是军靴，高高的腰身，黑色的，擦了鞋油之后，更显得与众不同。

但老黑不经常穿它。

上班、下班。老黑延续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生活很简单，老黑很喜欢。从他那晚饭后练练书法、拉拉二胡的爱好里就可以看得出。

那年的冬天，天很冷，三九四九冻死猫狗的日子来了。

老黑穿上了他的那双皮靴，走出了门。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的那双皮靴不见了。第二天，也没见他用鞋油擦那双皮靴。

妻子发现了，问他，他淡淡地说：“昨天早上见到一个孩子还穿着双单鞋蹚雪，露着脚趾头，一问，家里穷，买不起，就送给他了。”

妻说：“唉，你在军队里的东西就剩下这双皮靴了，这下倒好，没啥念想了。”

老黑笑了，没说话。

日子很快滑过。那样的日子也来到了角角落落。

那些天，在家里老黑老皱着眉头；老黑外出的时候，以前亲热的和他打招呼的很熟的人或低下头装没看见，或把头扭向一边。

老黑的儿子，隐隐约约地知道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他在外面玩，一个人。

没有小伙伴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一群人让老黑站在长条凳上，这时，一个人朝长条凳上跺了一脚，老黑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倒在了地上。

穿布鞋的脚，穿翻毛鞋的脚乱乱地踢，老黑的身上很快落满了鞋印子。在这人群中，有一只穿皮鞋的脚从人缝中伸出来，跺在了老黑的肩上，老黑抬起了头，寻找那穿皮鞋的脚，但那脚很慌乱，老黑看到的，只是背影。

老黑的眼睛血红。因为那皮鞋的力度和其他鞋不一样，当年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黑知道这一点。

况且，在当地的这个偏远的小县城，有这样皮鞋的只有老黑，但老黑把它送给了这个孩子。

老黑在乱脚中站了起来，一如他当年用手捧着战友被敌机炸断的血淋淋的肠子，送回战友被炸开的肚子里的样子。

人群瞬间静了下来，因为也有一部分人知道老黑赠鞋的事。但当时，人群静，好像不是为了这事，只应该因为被那扭曲的变形的流淌着鼻血和蹭得满是地上泥土的脸。

没过几年，老黑就申请回了内地。

回到内地的老黑，没有从事他心爱的工作而是从了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黑和当年工作过的地方的同事、朋友联系极少，更别说其他人了。

闲暇时，他也练书法，只不过练得最多的是一个字——“人”。

上了年纪的老黑不喜欢见人了，老想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这天，老黑儿子和老黑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听见有人敲门。

妻开了门，见是一位老人，头发都花白了，说是老黑以往的熟人，想见见老黑。

妻知道老黑的忌讳，没让来客进屋，先扯了个谎：老爷子不知道在不在家，我去看看。

妻返回身对老黑说，有以前的熟人来了。老黑说了两个字：“不见。”表情如水，看不出一丝波澜。

妻对来客说：“老爷子睡了，改天吧。”

来客说：“我等会儿，麻烦你把这东西交给他。”

他从行李包中拿出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袋东西。

妻回来了，老黑儿子打开包裹，原来是那双他做梦都会认得的老黑赠给他人的皮鞋。只不过没擦鞋油，鞋帮上有细小的皱纹，诉说着这些年来的沧桑。

“是他？”老黑儿子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是他！”老黑说，声音极轻，但这声音在老黑儿子的心里却宛如一颗重磅炸弹。

老黑儿子不想老黑在晚年再经受一次撕裂伤疤的苦痛，对妻说：“让他走吧。就说老爷子睡着了，不知道啥时候醒。”

说完了，老黑儿子觉得话没说尽，就又加上一句：“如果他不走，就对他说，即使老爷子醒了，也不会见他，他自己知道啥原因。”

妻说：“知道了。”

妻转身要走，“别，既然找上门来了，就让他进来吧。”老黑说。

“爹，”老黑儿子想阻拦。

“让他来吧。”老黑说。

来客进来了，虽然老了，但当年的模样还在，他穿着老黑皮靴在冬天里踩着冰玩的时候，老黑儿子在心里说：“太不知道爱惜鞋子了，我父亲绝对不会踩冰玩。”

“老师，学生认错来了。”来客双手绞在一起，嗫嚅着说。

“来了就好，认啥错啊。”老黑说。

“当年不懂事，伤了你，是我的不对。”

“没啥子，年轻人嘛。”老黑说：“坐、坐，快沏茶。”

茶香袅袅中，老黑和当年的他谈起了往事。

临走，那人说：“您对我的恩，我永世不忘，当年那一脚，压了我几十年，老了，知道错了，不当面道歉，难进坟墓啊。”

老黑握着他的手说：“不是你的错。那时谁也没办法，过去了的，就让他过去吧。”

其实，老黑儿子知道，这双军靴又何尝没影响老黑几十年呢？

没过几天，老黑就去世了，去世之前特地叮嘱儿子：“把那双军靴，给我烧了。”

于是，在黑烟中，那军靴从有到无，到最后，仅剩地上的一小撮残渣。

老黑儿子用脚踏在了残渣上面，再抬起脚时，那残渣已和大地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