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丑陋的故乡

我丑陋的故乡

故乡是游子的子宫，终归又是游子的坟墓。

我恨着我的故乡，一直认为我的故乡是土地上丑陋的伤疤，早应该在地球上抹去。

这个处于冀、蒙、辽交汇的三角地，从意象上讲，本该意味着诱惑和勃力。可这里无雄山大河，也无古迹楼阁，有的只是烟瘴里的山、抽丝般的水。那山那水用我大伯的话讲：是上天的屎尿。对故乡人文历史的记忆是在一个叫“老鸦沟”的谷底发现过一块“史前化石”，这曾让我的乡亲们站在黄土地上都觉得自己是整个人类的祖宗。事实是，那是一块“狗骨”。考古工作者凭着那“创世的发现”骗了很多经费。他拿着钱，在一夜之间睡了村里五个女人，生了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叫同一个名字“五狗”。大伯骂着讲：咱们这旮沓儿是侏儒，有人的时间短的像公鸡的大炮。

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陪着秃顶的高粱、河里的瘦鱼、一年年不断增加的乳房大小的坟墓活成狗的。在故乡的生命体验中，莽汉和厉妇遍地，蛇鼠可以啃了太阳。走出故乡后，我惊讶于外乡的流光：敦煌的雄奇、苏州园林的秀美、伏尔加河的沧浪，还有腰细的可以穿过针眼的女人。面对这些，我像狗一样低头侧目，唯恐他乡识出我黄土的底色。那是穷苦催生出的极度敏感和浅陋心智下的扭曲自尊。

我村第一个发财的人叫崔大，他穿着花格子西装对我讲：城里的女人屁股真白。这让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春梦。我爹骂我，熊货，你要是能娶上媳妇就是祖坟爆炸了。我拼命学习，终于从农村爬进城里。也是从贫穷到达了贫穷。我除了看到城里女人造作的高傲外，并没有看到她们有什么样的异能。我娶了个城里媳妇，像头黑叫驴。

城市是什么？是对农耕的否定，是钢筋水泥浇筑出来的大自然的墓碑。我无论如何也稀罕不上它。很怀念故乡夜里偶尔会发出的坚实呻吟声，怀念小河里那条曾经咬过我脚的鱼，还有羊群如卷云、婆姨胸前悬垂的奶子在半透明的衣衫里晃、更有喊山余音、风声响亮。

我不知道如我这样的同类们怎么看待家乡。你们真的有思乡的乡愁吗？之于我，故乡是冰凉的北斗，它让我知道来路。更是混沌的星云，暗淡在都市之光里。

假日，是归乡的唯一一道窄门。我们涌回去，吃着心念的家乡饭，看看疏朗明澈的夜空，然后马踏飞燕奔向城市那雪白的女人。故乡，充其量是血脉高原上的一个情感标本。像避孕套，平日里藏着，只有用的时候才想到它。然后，就把它扔了。

什么最能代表故乡？山水风月、大榆树、嚼舌根的婆娘、让你第一次支棱的那个姑娘、弥漫着腥臊味的黄昏、带着芒刺的发问：你一个月赚多少钱、诸如此类，这些骨子里的记忆，谱出了对故乡回忆的挽歌。歌声极近的又是极远的，低吟或者嘹亮在每个佳节，那最是意难平。

站在人生的中点，最难的是转身。去路苍茫，来路难望。骨子里是农村人，面子上是城里人。一个半人半兽的怪胎，躁动在魔镜上，看不到自己的脸。

带九岁女儿回乡，她说：爸，你老家可真好看啊。

我带她去看祖坟，告诉她根在哪里。她指着坟问我落叶归根是不是将来死了就埋在这里？

我说，我不想埋在这里。

她说，行，我长大挣钱了，给你在城里买一块最好的墓地。

我说，不用，直接把我扔进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