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访谈

《关于告别的一切》

路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李白,吴里人,1975年12月生,笔名李一白。过气作家,不婚主义者,青少年怀旧浪漫男(直至中年)。十岁时其母与人私奔,不知所终。谈过十几场恋爱,写过两三本书,长篇小说《太子巷往事》曾入围陈量材文学奖。父亲李忠诚,农机厂副厂长,救火英模,未来的阿兹海默症患者。本书记载了这对父子自1985年至2019年之间的人生悲欢。

2022年4月,路内出版了新书《关于告别的一切》。一对父子的故事。

一个作家的专访,大多发生在他出新作的时期。从新的作品入手,试图从故事窥探进作者本身。但这次小饭和路内的访谈,更倾向两个人对于文学的探讨,涉及当下文学的评价体系、一个作者如何确定自己要写什么、创作的“敌人”、如何面对写出的内容所带来的一切,以及各种身份交替下的思考和生活。

和路内认识有20年,最早是在网络论坛上。论坛是聚集地,人们在其中建立各种各样的深深浅浅的联系。路内依靠写诗成名。论坛消失,替代品是个人博客,后来是微博。人们成为了一座座孤岛隔海相望。路内转战小说之后,更勤奋,也更成功。如今路内已是国内重要的小说家。无论是《少年巴比伦》还是《雾行者》《花街往事》或《追随她的旅程》,都是业内和市场公认的佳作。(文/青年作家小饭)

2020年还挺震撼的,大伙竟然有这么多差评

城市画报:路老师好,很久没有和你聊天了。希望这次访谈能挖掘到一些你平日关于创作和生活的思考。你说你刚刚打完游戏,是打了通宵吗?是不是刚完成新长篇,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期?生活中是怎么安排写作和休闲娱乐的?有固定的的写作时间和节奏吗?

路内:小饭老师,免称老师。我平时都是白天睡觉,倒不是因为工作,而是近年来夜里睡不太好,干脆改白天了。大半夜一个人坐着很无聊的,打打游戏。写小说也可以同步打游戏的。这两年玩的时间多,工作时间少,写小说尤其不太像份正经工作,写不写没有人管的,这种状态我想想最接近的应该是夜市里摆地摊的。

写作的固定时间是阶段性的,有时候是白天写,有时是晚上写。一般来说,长篇小说写到后半程,我的速率会加快。

城市画报:在豆瓣上看到有读者评价你的新作《关于告别的一切》,“写男女关系,间杂睿智嘲讽”;另外一个读者则留下“三分搞笑三分装傻四分深情”的读后感,我竟觉得两者都颇有一些秒结之意。同时我很难有信心认为你确实在最新这部作品中在嘲讽“男女关系”。即便出版后的作品你说过已经和作者无关,但还是想听听作者是怎么看这两个评价的。

路内:这本书不是嘲讽男女关系,而是,日常的男女关系要经得起自我嘲讽。经由自我嘲讽,那些郁结的庸俗之物会暂时消散掉,这应该是很多普通人都懂的道理吧?我升华一下大概就是这意思。至于搞笑装傻和深情,差不多也是。日常的这些小花边,是否值得写成小说,写成小说以后是否就失去文学理想,没了大历史感,不够厚重?我想在这本书里讨论的其实是这些问题。

城市画报:如果有人说在你的小说里看到了你,看到了真实的你,看到了你真实的内心,这时候你会有什么反应和表态?

路内:有一种文学观认为小说里必含有作者的自我,阶级的,性别的,心理学的。照理说,不但可以看到作者的内心,还能看到作者的爹妈是什么出身。这研究法挺有意思的,属于作弊的算命法,是带有评价者自身经验的推理和瞎蒙。它很容易庸俗化,比如评价别人内心渣或婊。也可能是话语本身在庸俗,以至于用庸俗的方式去解释事物是最高效的。一般而言,我会请评价者坐下来,咱们聊聊。聊过以后我也能看见他的内心嘛,这是一种对等的思路。别说写作,就连走路的走相都能暴露人的内心。如果在网上遇到匿名的,就不大好办。很多人在评价别人时,并不在乎评价者是什么样,只在乎自己的句型和表情包,这是否算是互联网时代的特色?

城市画报:这一部作品(《关于告别的一切》)你觉得有没有完成你写作生涯上的某些愿望?是哪些?

路内:这本书有一些很特殊(或者是很平庸)的想法。就是在一个各方面都平庸的设定之下,完成一部我认为有闪光之处的长篇。我非得这么写一次,顺便埋汰一下大叙事什么的。就不要吹嘘大叙事的文学合法性更强,不会写的,再大也还是不会写。

城市画报:新书出版后,你会不会去看豆瓣评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它们对你的心情影响大吗?

路内:很多人的身份都是双重的,既是作者也是读者,我也可以是读者,某位书评人也可以是作者体系。

以前不太看豆瓣,2020年以后因为真的没地方去,上网时间多了会去看看,顺便把其他作家也一起看了。2020年还挺震撼的,大伙竟然有这么多差评,有些还颇为毒舌。后来别人告诉我,还有人隐藏打一星,就是说在页面上根本看不到,只是把分数给拉下来了,或者还有控评的手法,把分数拉上去。对我这种习惯正面讨论的人,此类操作手法的存在,会使我觉得规则本身出错了。这个问题,在读者(评价者)看来非常简单,但在作者(产品供应方)看来就会极其复杂,另一种可能:我们都不是读者和作者(双重身份失效),我们只是一个网站的流量存在,那就更没法讨论了。

城市画报:如果规则本身出错了,你的第一反应——以下几个词,我想听听你对它们的理解:厌恶,愤怒,自我怀疑。

路内:我倒没有什么负面情绪,我想的是,文学或写作,作为一个行业,它总会有一种趋势的变化,变得更新、更好,专业或激进也都可以。更庞大的事物会修正人们对文学的认知,比如,改革开放,比如,互联网。我们将不会再去讨论竹简时代的文学观,抱着《诗经》说它是中国文学的顶峰,这件事意思不大。作为一个活着的、还在写的作者,我更想看到当下的写作标准和进化逻辑是什么。我深刻地相信人就是基于这些去写作的,上述负面情绪,也许还有欢喜和向往,看上去相悖,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命名。对于一种现在时的写作,我们的评判标准一般来说取决于人,比如某作品,你说好,我说不好,我们可以讨论,但我们的讨论不是基于一种结构的目的性而来。我说的不是我和你有目的性,而是,平台的结构自带一种目的性,这样的话,我们所有的话语都被吸纳进它的结构。这件事发生过一次,然后又要发生一次,不是吗?

一个作者要面对的是文本和文本带来的一切

城市画报:能把小说写得有趣是个容易被忽略的才能。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写作的能力和才华的?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可以通过写作过上不错的体面的生活的?哪几本书的创作对你来说有上述两点的启发——意识到分别被精神和物质这两方面激励着。

路内:写作的才能分两种,一种是较为自娱自乐的,写给少数人看看,一种是较为职业的,需要写给读者看。两个都不错,没有谁高谁低。能留下的文本当然都是后者,但被遗忘的也是后者,而前者不在这维度里。我在写小说之前,大概35岁之前吧,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工作,那生活也不错的,这份工作做了12年。

城市画报:你认为清贫会不会限制创作,还是会激发创作?你认为打扰你创作的最大敌人有点什么?又是怎么克服和与它们战斗的。

路内:都不会,大部分人不会穷得吃不上饭,或富得可以在私人飞机上写小说。而这两种极端状态对写小说也没什么帮助——如果是指小说必须写得够水平的话。人喜欢写是天生的,但这两种状态(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对作者的人格会有一点影响。

我想创作的敌人就在创作中,是一个抽象的事物,所有可以干扰创作的都谈不上敌人,至多算是些麻烦事。尤其写作,这是个成本很低的创作,给我纸笔就可以了,有一张桌子,喝凉水喝咖啡差别不大,就不像拍电影那样要制定一整套规则。对于那个抽象的“敌人”,只需要与它对望就可以了。它存在而且不会消散,它要经得起对望,如果轻言赢下它就意味着我输了。

城市画报:那我们怎么理解写作上的“输赢”?是基于怎么写,还是基于写什么,这代表了我们写作上的自由和权利;或者是基于完成度和作品影响力?通俗地说,就是(这个作品)写成了,和(这个作家)写出名了。

路内:都不是,这种赢取没有任何利益层面的思考,说自己是精神赌徒可能有点夸张。影响力么就是多跑跑地面店去签售,这谁都会。至于完成度,我非常惊叹文学界的一个用词“正面强攻”,我不太往自己身上堆这种词,有一次还是被媒体堆了,说我正面强攻,我和好几个作家正面强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灰头土脸下来了。总之,这件事一般来说,不应该用言辞来讨论,它仅仅是一个抽象的解释。正面强攻太具象了。一个作者要面对的是文本和文本带来的一切,这不是件亲切的事,尤其在我们“这个地方”。

城市画报:事到如今,“写什么”和“怎么写”,你已经有了明确的主张并付诸行动了吗?

路内:我倾向于更稳定地表达我所经历过的这代人的经验,它相对可靠、完整。尽管在当下时代看起来,这样的作品已经足够多了。你知道,经验总是偏向过往的,现在写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可能会被诟病为怀旧、过时,你写个清朝的就不会。我们的经验被更迭得太快,技术和制度都是,媒体也在不断制造更迭话语。新作家很快就不新了,对吧?小说作者身上(或者说文本)的创新性是最可贵的,也是最容易被终结掉的,因为文本就是这么一个难办的东西。一个作家真正有开创性、独特的东西,往往拿一百页出来就全部看明白了,再多的文集全集是敷衍于读者的好奇心和爱。如果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以及在“为什么写”的问题上可以自洽,那么也就不用担心有人赶在前面把“事到如今”的事和今都写掉,慢慢写就可以了。

城市画报:从事写作的大部分人认为“轻佻,柔弱,顺溜,浮浅,有肉无骨”是糟糕的文学特质,出于担心写出这样的作品,不少作家认为一个写作者需要从宗教、哲学、各类评论性的著作和文章中及时补充营养。你是怎么让自己避免写出那样的作品的?

路内:这是一种不错的文学观。宗教和哲学也是各种各样,也有轻佻浮浅的,它们在自身意义上比小说高级,而二十世纪的小说,有一套相对独立的运行规则。多看些书当然是好的。对我来说注意的是一本小说的调性,以及小说运行到不同位置上的调性变化。

城市画报:现在普遍认为写小说的技能是可以习得的。我有一个朋友在复旦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念书,上个学期你给她上过一堂课。她说印象非常深。你上课很感性。人都说教学相长,你喜欢这样的文学授课活动吗?会在其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增长吗?在写作上你希望教给学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路内:写小说这件事很难在课堂上讲清,部分原因是,我们能拿出来做范式的文本,没有一篇是受课堂驱策而写成。如果理性地讲写作,可能需要一两个学期,而我的理性不会比写作班的老师更合乎范式。我不大喜欢站在讲台上讲文学,也许应该去郊游,一边走一边聊,会更好些。我能教给学生的很有限,可能就是一些未被关注的、容易忽略的写作点。我不太喜欢给写作设置各种规则,规则是根据写作而生成的,如果预设条条框框,那么,只要有一条被驳倒,剩下那些即使讲得再有道理也都是错的。

城市画报:那你在这几年的经历之后,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吗?荒诞是否可以被接受?

路内:当大部分人都能明确指认一个结构错误的时候,它就不应该称之为荒诞,它可能就是错误。

我想看看自己的限度、边界在哪里,

所以会去写作

城市画报:这些年你文学上的一些观念产生过重大的转变吗?比如,是否有那么一刻,或者一段时间,会认为自己曾经喜欢的作家,喜欢的作品实际并没有多大价值。反过来,以前看不上的某种写作,你会突然有一天发现其中别有洞天。如果有这样的经验的话很想听你说说。

路内:就算有转变也是很朴素的。十几年前觉得,小说重在语言和风格,后来有一些年,认为运作技术很重要,就是说给我一个题材我大体知道该怎么做,有一种方案论的倾向。最近几年态度又有点变化,认为两者不冲突,在晓畅明了的同时,语义仍然可以是多重的、歧义的,比如写爱情不一定是为了爱情。

最近两年捡起了法国新小说在读,以前不太读这种类型的,并非看不上,而是觉得它太过流派化,题材也有点局限,和中国的本土经验不适配(东欧和拉美的似乎总是更适配些)。去年读了一套艾什诺兹的小说,不得不说,写得真好,虽然不太长,但小说的步伐踩得极其准确优美。一种可能是时代在变化(或我的年龄),强调经验和观念的小说我读得太多了。

城市画报:在文化上,在文学上,喜欢历史上哪个时期的氛围?古今中外。

路内:我对世界文学史没有研究,就只是相对孤立地看一些作品而已。加缪那个时期的法国文学,九十年代末的中国文学,都不错。特别热闹,乱哄哄的。

城市画报:但我认为你不是一个喜欢热闹,喜欢乱哄哄的人——或许也不一定。你是指气氛的活泼?还是所谓的百花齐放那种景象?亦或是某种被讨论的热度和参与者的激情?

路内:我喜欢文学圈乱哄哄的,说百花齐放嘛,是的。我高度欣赏专业人士之间的活泼,还有活泼(而不是阴郁)所带来的抵触。我经常会因为高兴而发呆,所以看上去在活泼的场合有点沉默。

城市画报:韩东说,虚荣和卖弄是写作的大敌。但也有人觉得没有这两种“动力”,一个人开始写作的理由会少很多。你认为最应该成为写作的理由是什么?

路内:那肯定不会是为了虚荣和卖弄而写作,写作确实有很多禁忌,但是吧,说句和韩东老师开玩笑的话,就算是做快递,老板也会对员工说,虚荣和卖弄是送快递的大忌。我的意思是,写作之中的种种动力和禁忌,和一个人从事其他事业的差别不大(因为我们共同使用了虚荣和卖弄这两个词),只是不踩在同一个点上,有点“另一维度”的意思。如果要我回答的话,可能具体点更能自洽:我想看看自己的限度、边界在哪里,所以会去写作。这里或许也有另一维度的虚荣感。

城市画报:这些年,你是不是处在理想中的状态在写作?如果还不够理想,你还需要一点什么?

路内:一直写长篇,状态是一阵一阵的,只能说清写某本书的时候状态比较沉浸,某本比较轻松。现在看来这也不够理想,主要是一直写长篇容易产生失真感,对事物和自己关心比较少,以后可能会写点短篇小说。短篇不是调剂,也是认真写,它或许要求作者的状态更敏锐些,总体判断力更准确。

城市画报:你有重要的作品被改编成影视,自己还参与过不少电影方面的工作。大部分作家会认为电影是另外的行当,你在那个行当里有没有可以分享的经验?建议作家偶尔转转型去做几回编剧吗?

路内:卖版权不属于参与电影,甚至原作者参与改编也不算,看别人谈恋爱瞎出主意罢了。只有签了编剧、导演合同才算,合同是对责任的约束。纯属个人看法:如果好奇可以去试试,如果还想写小说就最好谨慎些,精神压力太大,另外商业电影和独立电影实在是两码事。我不反对作家去从事其他职业的,你说偶尔转型,那当然说得过去。

资料: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辑: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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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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