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社交媒体时代的爱,那么近又那么远

社交媒体对传统的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带来冲击,也暴露出一些过去没有暴露出来的东西,对此我们无力改变,但我们能在这个时代当中重新去想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定义。用高科技手段扮演网络角色的人是很恐惧无聊的,这就是耕耘真正的精神生活的价值所在,也是张怡微写作《四合如意》的目的。

我们承受人之为人的各种考验,这些考验在科技的映照下,更显出“幸福”难求,激发作者和读者一起思考、成长。

《四合如意》张怡微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1】

上书房:来见你的路上,我和网约车司机聊天。他是一位三十来岁的上海男人,他说家住近郊,动迁分了好几套房子,折算成钱有上千万元,“也许有人觉得我应该离开上海到任何一个物价便宜些的地方,买一套有风景的别墅躺平,或者卖掉部分房子,去过不一样的生活”。我问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他说,不行啊,他还是要出来开车,其实开车收入不多的,但看重的是公司“能交四金”。我问他为什么“交四金”对他这么重要,他自己笑了,想了想说,“因为,没办法,这就是上海人。”

张怡微:是很上海,上海有特别海纳百川的一面,但上海的确也有非常市民性的一面。一些上海人性格里的一面,是非常看重舒适区和安全感的,它不鼓励你去创新冒险,也不鼓励你去做和周围人不一样的事情。其实商业城市看上去东西琳琅满目,生活方式多元,但骨子里的评价体系比较单一,也很务实,最终就是要赚到钱并存住钱。

上书房:像你新作《四合如意》开篇《端正好》里的独居女青年阿梅,就是在很执着地买房。

她非常不厚道地期盼一对夫妇离异,算计着税率,好以最低价买下他们待售的公房。让我印象很深的是,阿梅对买房的流程过于谙熟,她几次开口问房产中介购房细则都切中要害,导致中介一直怀疑阿梅的来头。但她的这种精明和在行,又给人心疼的感觉。她除了自己去掌握这些知识,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最终她独立买下了房,但无人喝彩,每天与SIRI(智能语音机器人)对话。

电视剧《安家》海报

张怡微:我鼓励我的两个助教买房,她们是非常优秀的新上海人,但遇到新的政策,在摇号和打分的过程中承受了不少折磨,而且老家的亲人也会有一些不理解,觉得一个单身女孩买了房子打算怎么样,是以后不打算结婚了吗?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感到她们承受的压力,好像是我推动她们去吃了这一遭苦。

买房是一件很俗气的事情。买房的过程中,中介不断给你打电话,你被迫熟悉整个流程。而且我发现门店的确会对中介进行业务培训,告诉他们婚前财产、协议分割、产调、析产等情况。有的中介非常年轻,还没谈恋爱呢,但对离婚手续已经非常熟悉了。

上书房:读者会预设一位作家的形象,比较高雅,比较象牙塔,应该不那么务实,但觉得你对这些俗事处理得很得当。

张怡微:我对世俗生活还是有很大兴趣。比方我看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就会留意每天谁洗碗。大家都要上班,承担家务的量不算很平等,诸如此类,从小我就会留意这种细节,因为这对人物性格和处理突发事件时的表现是有影响的。我喜欢看别人写这些世俗的事情,然后再回头观察自己的生活。相比直截了当的人间烟火,我更喜欢人间烟火里潜在累积的情感,和推理得到的判断,这里面有生活的逻辑。

我当时写了《端正好》这个买房故事后,一开始也不觉得真的能发出来,但是编辑挺喜欢,觉得这是一个女孩子跟城市建立某种真正联系的故事。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为自己设计的生活里,在这一过程中她要做很多推理,假设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会以怎样的速率发生变化,这里面有一些异乡人做一个人生决定的历练。当然小说里的女孩子,我想也不是很可爱的,但和生活讨价还价,是要从“不可爱”做起的。

上书房:你觉得你作为写作者和上海的联系如何?

张怡微:我在《冉冉云》里写了一个电台主播,这个主播唯一的朋友,是他节目的听众,是一个去四川支内的后代。这个故事原型是我的一个读者朋友,她是一个去四川支内的上海人的第三代,她没有上海户口,吃饭口味非常辣,但说的是上海话。她对上海的了解,一方面通过自己的家族长辈,一方面就通过文学作品,包括通过我的作品。

她母亲去世那天,她选了一首歌在她妈妈的葬礼上放,这首歌是《上海谣》,是用上海话唱的上海人的生活,歌词内容是,上海人到外滩去谈恋爱,看到什么,吃什么……她没有选择葬礼常用的哀乐。那一刻我感觉到音乐的力量、她们母女之间强烈的情感,以及她们对上海的认同和依恋。这反而是我作为一直在上海生活的人身上所没有的。这是我第一次被上海人的认同感深深打动,我想她们母女是深爱上海的。

上书房:这里面有你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关注的题材——关于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关于“过继、无后、失独、老年人再婚”和“没有血缘关系却生活在一起的人”。去年9月,你凭借《家族试验》一书获得“未来文学家”奖,你当时说《家族试验》是你最初10年小说写作的成果。不过你最近的写作,按照作家王侃瑜的话说,是“开始从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进一步延伸,拓展到对于技术与人的关系、性别处境、人与故乡的联系等更为具体而广阔的层面之上”。

张怡微:可能出发点也没有那么复杂。《四合如意》里所有的篇目,都是曲牌名,“曲牌是故事的外观,曲牌如海。曲中曲、牌套牌,就像文章的结构,也是人生经历结构重新编排后的艺术演化”。

这些篇目,也是我在复旦大学上创意写作课程时给学生出的题目,比方《锦缠道》是友谊主题的作业。当时想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所以我每布置一篇,也规定自己写一篇交作业。当然在课堂上,我不会讨论我自己的作品。每一次出题,我都会让学生尝试一两种写作技巧。比如先写好结尾再倒推上去,如书中的《步步娇》,或者两条线的交织。学生会倾听你的意见,但从交上来的作业看,他们其实并不会真的听从你的意见。倒是我作为老师在这个过程中受益匪浅。

上书房:教学相长。

张怡微:对。我是2017年入职复旦大学的,到今年一共教了5年书,所以这本小说里的12篇文章,也是过去5年慢慢写作积累的成果。写作节奏差不多是一年写两个短篇。我是个急性子,但这次写得很慢,很磨性子。

【2】

上书房:教师生涯怎么样?

张怡微:哈哈,学生都很年轻,他们是“95后”“00后”,看到他们我真的已经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青年作家了,真的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

疫情对我们的教学生活影响很大,好几次我下课,刚刚让学生走出教室,微信群就通知哪里出状况了。今年大量的课程又都是网课,没有与学生面对面的交流,这种感觉总让人不踏实。

上书房:毕业后专职从事写作的学生多吗?

张怡微:1/3的学生毕业后去游戏公司、互联网公司工作,选择留学和读博的也占一部分,还有一些去广义上的文化行业工作,也有部分选择从事编剧、编辑和写作。

上书房:年轻人会在创作中写些什么?

张怡微:大家写得比较多的是科幻、架空,还有一些成长的经验,包括原生家庭、童年生活、自我成长这些。基本上都挺中规中矩的,没有特别先锋的表达。这几年有几位在戏剧舞台剧创作、新诗写作上很有才华的同学,因为我都没有写过这些类型,所以其实我应该向他们学习。

上书房:感觉没什么爱情主题?

张怡微:过去的年轻人初识人性的复杂,比如说人生第一次尝到期盼和被背叛的滋味,利益权衡后的决策,感受到不同文化和人群差异带来的冲击等,大多先通过爱情的体验。爱情是感受复杂的媒介。但现在的年轻人了解人性和社会复杂面的渠道实在太多了,所以谈恋爱反而变成一件不那么优先的事情了。

还有就是,作为社交媒体一代,对谈恋爱如何界定,恋爱可能是一个消费行为,可能是风俗(过不完的购物节)、权力关系的模型、极端心理体验,或是一个交代。不同的界定,就会有不同的故事,但都不是很好写。以前通俗小说会写两个人不能在一起,是因为时代变了,所以回不去了,不仅是情感,而且也是外部世界的变迁。有关权力、极端心灵体验,带有临床心理学知识背景的故事也是有的。总的来说,爱情很难写,其实友谊也不好写,亲情是最容易的,其中蕴含的细微差异,也是最不容易被理解到的,因为每个人都有经验和故事,就不再需要小说提供稀缺经验。

上书房:我看到你在《缕缕金》里写女主角机场偶遇初恋,他们因为在互联网高速发展的时代不在一起,因此没有互加微信。寒暄后互加微信时,女主角对把男孩分在什么组踌躇不已。最后她把他放在“家人领导”一组,看上去很亲厚,但其实这是她发朋友圈会最先屏蔽的组别。你写道:“朋友圈像是一个奇特的舞台,制造着幻觉,将生活里不必真正相遇的人凝聚在一起,用‘小心心’歌颂真善美。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只有在婚礼上和葬礼上才会发生。”

这些观察很有意思。好像在你的小说里,社交媒体让人跟人之间的距离,似近实远了。

张怡微:对,你可以看到现在的年轻人习惯于用手机维持着恋爱体征。就好像医院里奄奄一息的病人,仪器在维持和显示着他的生命体征。从技术上看,有了社交媒体,天涯若比邻,但另一方面,有了社交媒体,很多时候,大家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当一天恋人撞一天钟。这里面有很多枯燥的东西,是很灰暗的。没有人每天都能过得像朋友圈那么精彩啊。戈夫曼写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到了这个时代,可能就是朋友圈黑板报。

我在《四合如意》里写了很多因为有高科技手段才能实施的扮演,比如扮演一个用视频对父亲尽孝,其实父女关系冷漠的女儿;扮演一个家里看上去很整洁其实只是用心挑选了视频背景的人;扮演了一个有约会对象其实根本没有投入感情的人;或者扮演一个正义凛然在网上冲锋陷阵的角色。这里面有一种荒谬。身处其中的人是很恐惧无聊的,这就是耕耘真正的精神生活的价值所在。

【3】

上书房:你可以视扮演为一种虚假。但有时你也会在扮演中趋近真实。假作真时真亦假,反之亦然。

张怡微:我在《锦缠道》里,写了上海两个女孩学习音乐的故事。在艺术学习的过程中,两人加入了一个如今早已不复存在的“电子琴交响乐团”。所有的乐器其实都是电子琴,不同电子琴扮演不同声部,比如小提琴、大提琴、管乐,这来自我的真实经历,我曾经就是上海市贺绿汀电子琴交响乐团的成员。小时候每周我要去乐团排练,在这个交响乐团里担任的是打击乐声部,就是一名“鼓手”,但是没有真的鼓,我常常要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站好几个小时,最后在电子琴上“敲”这么几下,演出就结束了。这让我觉得非常枯燥。

我后来想,电子琴在扮演别的乐器,我又在扮演什么?

当小说里的女孩年过30岁,再次走进乐器行时,导购开口就问:“您是给孩子买乐器吗”这句话。那么辛苦扮演一场,到最后世人想当然觉得台上接下去的戏和你无关了。你也不用再扮演了。这种感觉怅然若失。

写这些倒不是我要批判什么,而是展示一种事实和无奈。我曾经是一个好辩的人,一旦有看不惯的人和事,就要在网上和人争辩,但随着自己年纪增长,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更宽容了。即使面对人身攻击或者诽谤,我也能继续专注自己的事情。年纪的增长把我从扮演一个青年女人的角色中解放了出来。

比如过去我对不会化妆很焦虑,对别人的青眼和批评很焦虑,现在你能拿我怎么样呢?我就是这么个样子了。久而久之,大家也认同了我就是这个样子,最终反而得到了一种真实。

青年作家张怡微

上书房:写作之余,现在还弹不弹电子琴?

张怡微:不弹了。我实在是没什么音乐细胞。小时候妈妈每周拉着我去学琴、学画,最后学了几年都没什么结果,便不再学了。但我当时很顺从,明明不喜欢但不敢说,在家练琴很卖力,那是因为父母常常争吵,用琴声可以遮蔽这种争吵。我父母年轻时都是文艺爱好者,父亲会拉二胡。母亲曾报考沪剧团还被录取了,但最终因为家里人不同意,她没有当演员而是进厂了。我小时候,经常鼓励她去唱戏。因为她一投入唱戏就无暇管我。家里常年萦绕着她唱戏的声音,我后来对曲牌、对戏剧有所熟悉,也是拜她所赐。

王安忆老师在《匿名》中写了一个人,因为阴差阳错的绑架案被弃山坳,他又失忆了,遗忘了姓名、身份和来路,改变了身形面貌,只记得不连续的语言与文字。后来他语言能力片段式恢复,在大山里对陌生人唱歌,唱到一段沪剧《从前有个小姑娘》。这个阅读感受非常神奇。也许别人对这段戏不熟悉,但我一看脑子里就有了旋律,那是我妈妈一直对着我唱的丁是娥的《鸡毛飞上天》选段。

上书房:那么多年过去,你觉得你治愈童年了吗?

张怡微:早就治愈了。有人说不幸的童年是写作的源泉,但这个源泉能提供的养分是非常有限的。只是我到了当年父母的年纪,身边的朋友也陆续进入婚姻和家庭,当大家在人生道路上遇到挫折烦恼时,我会识别和反思,仅此而已。

在一段关系里,一个人执着去做一些事,可能背后有他的价值投射。他表达一些感情,可能有他说不出的潜在原因。这背后有非常多心理学的原因,不健康的依恋和控制,自卑与恐惧。我觉得接受自己的有限,认识到自己的弱点,很重要。家庭只是一个镜像,童年也只是一个镜像。

上书房:我看到梁永安老师在做《四合如意》新书分享的嘉宾时说,“现实中我们很多热烈的感情,其实不是热烈的感情,而是因为我们不会恋爱,只好用激烈的方式去实现它、表达它。”

张怡微:我是一个非常喜欢看论文的人,我每天都会看很多不是我专业的论文,然后从中找到很多细节。我们现在论文也越写越卷,很多社会学、人类学的论文其实比文学写得好,有大量的细节,它们也讨论家庭。但我在其他文章中也讲过,我们跟社会科学不一样的一点是,从事社会学、人类学专业的人要归类,他们要找大量的例子,最后得出可以反复应用的结论,文学反而是要发现个别。

这两种创作方式或者研究方式都呈现了大量的生活细节,也帮助我重新来看人与人的关系。

社交媒体对传统的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带来冲击,也暴露出一些过去没有暴露出来的东西,对此我们无力改变,但我们能在这个时代当中重新去想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定义。

比如恋爱,比如家庭,比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要去破坏它,为什么要去认识它,为什么要去谅解和理解,这也是写作的一个目的。很多年来,我和读者一起成长,一起感受到了外部世界剧烈变化时内心的冲击,一起经历求学、疫情,经历适合婚育的年纪,承受人之为人的各种考验,这些考验在科技的映照下,更显出幸福难求和命运的无解。

栏目主编:顾学文 文字编辑:顾学文

来源:作者: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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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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