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深圳某城中村一家“陶醉吧”里，几个舞者扭动着柔软的身体，眼神妩媚，妖艳无比。

台下，有人在不停吹口哨，空气里到处充斥着暧昧的粘腻味道。

其中，那个腰身纤细、身姿妖娆，连眉眼之间都满是情欲的舞者格外引人瞩目。

他叫李二毛。

性别？

不好说。

说他是男人，可他比女人还娇媚。

说他是女人，他却有着男人的身体构造。

“啥男不男女不女的，这叫人妖！”嘈杂的环境中，有人大声说道。

因为比女人还像女人，李二毛在因缘际遇下结识了导演贾玉川。

17年来，贾玉川一直跟拍李二毛的生活，记录了他想从男人变女人，又从女人变男人的辛酸历程。

2019年，贾玉川把这部名为《二毛》的纪录片搬上荧幕，并入围了阿姆斯特丹电影节。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为了告诉李二毛他终于成名了，贾玉川一遍遍拨打他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听。

贾玉川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托人四处打听李二毛的下落，最终在李二毛家乡的小县城找到了他。

准确地说，是找到了他的尸体。

比女人还美的男人

2003年，贾玉川受朋友邀请，在深圳长安酒店观看了一场“跨性别者”比赛。

作为参赛者，李二毛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就是这场比赛，彻底改变了李二毛的人生。

1978年，李二毛在四川达州出生。

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他在家里并不受重视。

虽然是家里的男孩，但他连父母最基本的呵护都没有体会到过。

父亲常年不在家，回家就对他拳打脚踢；母亲身体心理双重残疾，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年幼的孩子。

8岁那年，命运再次给了本就悲苦的李二毛惨痛一击。

父亲因拐卖儿童罪被执行枪决。

“人贩子的儿子”，成了童年的李二毛身上唯一的标签。

村里的大人对他指指点点，小孩朝他扔石头，骂他，孤立他，恐吓、嘲讽、诋毁是李二毛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事情。

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李二毛，性格胆小懦弱，畏畏缩缩。

“男不男女不女，没有一点阳刚之气”是村里人对李二毛的评价，他们对这样的李二毛还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李二毛父亲做了太多坏事，如今报应在了儿子身上。

父亲被枪决之后，母亲就被迫改嫁了，改嫁的唯一条件是：不能带孩子。

就这样，李二毛彻底成了被抛弃的“孤儿”。

以前再怎么样，李二毛还有个自己的家，可如今，那个支离破碎的家也不复存在了。

今天在这个亲戚家借住一晚，明天在那个亲戚家对付一宿，尽管李二毛非常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惹亲戚生气，可渐渐地，他们还是把李二毛拒之门外，不再收留他。

没有人愿意亲近一个“人贩子的儿子”。

那段日子，李二毛捡过垃圾，睡过稻草窝，还跟流浪汉睡过废弃的猪圈。

15岁那年，他跟着一群人流浪到了重庆。没学历没技术，李二毛还是只能靠捡垃圾为生。

就这样又熬过了三年，到了李二毛18岁那年，他跟着表哥一起去了深圳工厂打工。

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让李二毛感觉到了安稳，精神也开始慢慢松弛下来。

有一天，同宿舍的工人说要去邻村一个酒吧里看表演。

“什么表演啊？”李二毛问道。

其中一位工友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二毛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烟雾缭绕、灯红酒绿、让人沉醉痴迷，是李二毛对“陶醉吧”的第一印象。

陶醉吧的中央有个小小的舞台，舞台上有几位浓妆艳抹的舞者，他们扭动着身体，摆出各种妖娆的动作，博取台下观众的关注。

这是李二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所以当他听工友说这些舞者都是男人时，李二毛满脸惊讶。

出于好奇，他自顾自去了后台化妆间，看着梳妆台上的各种化妆品，不知怎的，李二毛不由自主地拿起了桌上的眉笔、眼影、口红，在脸上涂抹起来。

“哇！你简直比女人还美，还妖娆哦！”夸他的，是酒吧里的经纪人青青。

这是李二毛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肯定，他贪婪地想得到更多的赞美。

于是，他又问经纪人青青要了一双高跟鞋，找了一件抹胸裙子，用几块破布往自己胸前塞了又塞，就这样出现在了工友面前。

李二毛现学现卖，像舞台上的舞者一样，他也扭动着身体，摆出妖娆的姿势，眼神柔美，万种风情，把工友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其中一个工友还忍不住给他发了小费，希望他能多表演一会儿。

“我是李二毛啊！”

这一次，惊讶的是工友们。

“二毛，你也太美了，简直比女人还女人。我看呐，你不如也去当‘人妖’算了，这不比我们当工人赚得多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二毛觉得，自己在当男人的这些年里一直都很失败，骨子里，他渴望获得安慰、被人爱。

正当此时，夜店经纪人青青却率先找到了他。

当男人时的缺点，在当女人时全变成了优点

纤长的睫毛，火红的嘴唇，巧笑嫣嫣，眼睛里满是媚态，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几乎所有第一次见李二毛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就连带过无数舞者的青青都说，李二毛这样有天赋的并不多见。

从此以后，那个不被待见的男孩李二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万众瞩目的夜店美女美莲娜。

美莲娜是李二毛为自己起的女人名字。

每一晚，李二毛从工厂下了班就来到陶醉吧，在青青的安排下走进舞池。

当聚光灯在头顶亮起，所有人的眼光被他吸引，李二毛的自尊心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在过去当男孩的很多年里，李二毛不被所有人待见。后来他进了工厂，当了工人，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里，瘦弱的他也是毫不起眼的存在。

而这些当男人时的缺点，却在他装扮女人时，全部变成了不可替代的优点。

性格怯懦的“女人”更惹人怜惜，身体瘦弱的“女人”穿衣服更好看。

更重要的是，靠着装扮女人，他获得了比当工人多几倍的报酬。

除去酒吧给的工资，客人高兴了还会给他一些小费。

人气最高的时候，李二毛一晚上会有三到四场演出，而他这一晚上赚的钱，比他在工厂一个月赚得都多。

随着赚的钱越来越多，李二毛索性辞了工厂的工作，对他来说，装扮女人当舞者，他更得心应手。

其实，靠着装扮女人，李二毛不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源源不断的钱财，他还获得了他这辈子最想得到的东西。

就是爱。

他恋爱了，男朋友叫小江。

以前和李二毛在一起的男朋友只是把他当摇钱树，不停让他出去参加表演。

小江不一样，他是一名司机，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不说，还不抽烟不喝酒。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小江都是理想的对象，而彼时的李二毛也不差。

2003年，对李二毛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深圳举行变装比赛，李二毛荣获第二名，第一名是一个叫玛丽的人。

他和李二毛一样，都是男人，也都不是男人，因为他比李二毛还妖娆妩媚。

比赛完，李二毛在后台和玛丽搭讪，想拜他为师。

此时，贾玉川来找李二毛，他想让这个群体被更多人看见，所以邀请他作为自己纪录片的主人公。

李二毛的梦想是成为像金星那样出名的人，被更多人关注，所以他同意了。

而玛丽也同意了收李二毛为徒。

在逐渐的了解中，李二毛知道玛丽也有一个男朋友，男朋友对玛丽非常忠心。

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玛丽去海南做了变性手术。

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个想法自从出现在李二毛心里之后，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他开始偷偷攒钱，希望有一天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成为小江的“贤妻”，到时候再领养一个孩子，两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然而，世事总是变幻无常，依稀记得，贾玉川拍到的一个画面，还是李二毛领着1米8多的小江，高高兴兴来见他的样子。

他依偎在高大的小江怀里，俨然一副幸福小女人的模样。

可没过多久，贾玉川却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一生都在寻求爱，却从未得到爱

原来，玛丽跟男朋友去海南做手术之前，把所有资源和演出的衣物都留给了李二毛。

彼时的李二毛，也和各个场子的老板混熟了，有资源有本事，李二毛干脆脱离团队，跳过了经纪人，自己出去单干。

没了经纪人中间赚差价，李二毛的收入比之前更加水涨船高。

俗话说树大招风，同在一个圈里的人以讹传讹，说李二毛自己赚了几十万，却不给他们分一杯羹，便扬言要教训李二毛。

李二毛这边听说了风声，从小就胆小的他很快就躲了起来，就连贾玉川都联系不到他。

再次出现时，李二毛做了喉结，还隆了胸，只是这离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还差得远。

此时风声已过，李二毛去了佛山变装夜店工作。

舞台上，留着一头柔顺的长发，身穿一袭长裙，既妩媚又自信，彼时的他更加耀眼，台下很多大老板都提出要跟他合作。

李二毛感受到了隆胸带给自己的变化，此时的他更加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但做变性手术需要很大一笔费用，所以在面对那些“大老板”的邀请时，李二毛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他想的是，等他攒够了钱，做了手术，他就和小江归隐，过平淡安稳的生活。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所谓的大老板，根本就是骗子。他们并没有什么钱，在李二毛这里玩乐一番后便拂袖而去。

彼时的李二毛像魔怔了似的，又开始疯狂找经纪公司。这些公司都让李二毛先交钱，一次，两次，三次，很快，李二毛的为数不多的积蓄就被骗光了。

事业的不顺，让本就没有安全的李二毛变得愈发神经质，他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小江离开自己。

人一旦害怕失去什么，就越容易失去什么，这是心理学中的“墨菲定律”。

这一定律很快就在李二毛身上应验了。

小江离开了，他又是孑然一身一个人了。

为了被人关注，被人爱，他可以不顾一切，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李二毛彻底沉沦了，颓废了，他整日待在出租屋里抽烟、喝酒，甚至吸d。

很多次，为了得到片刻的温暖，李二毛明知道那些人只是在拿自己取乐，他也甘之如饴。

一次次被玩弄、被抛弃，让李二毛的生活更加糜烂，他不愿出门，也不愿上台演出，整日醉生梦死，浑噩度日。

有一天，他在醉后拨通了贾玉川的电话。

贾玉川劝他不要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可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语根本安慰不了他。

无奈，贾玉川又把曾经的经纪人青青找来，在青青一次次的鼓励和安慰下，李二毛重新站上了舞台。

只是，如今的他像一缕浮萍，再也没了之前的冲劲和干劲。

有一天，演出结束后，李二毛又一次喝得烂醉，倒在路上不省人事。

18岁的小龙就这样走进了李二毛的世界。

和李二毛一样，小龙从小也没有爸爸妈妈，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天看到醉倒的李二毛，他本想趁机从其身上搜几个钱吃饭的，没想到李二毛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小龙没想一走了之，但看着躺在地上的李二毛，善良的他又怕李二毛出事，就在他身旁守了他整整一夜。

两个苦命的人，靠着彼此的余温活着。

在离出名只有一步之遥时死去

小龙的出现，使李二毛再次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他有了想嫁给小龙的想法，甚至在极其拮据的情况下，还花高价买了一套婚纱。

可他依然没有钱做变性手术，他以为这是他的致命伤。

但其实，他真正的致命伤，是把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

2011年，李二毛的继父给他打电话，说老家的宅基地被人霸占，让他回去夺回宅基地。

在深圳混不下去的李二毛带着小龙回了老家。

他想，只要小龙愿意跟自己过平凡日子，变不变性又如何，或许回老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事实上，李二毛再次想错了。

几十年前，封闭的村里人接受不了“人贩子的儿子李二毛”，如今更接受不了“人妖李二毛”。

回到家后，李二毛发现自己的房屋早已被人坍塌，他不得不带着小龙去县城租房子住。

比现实情况更糟的，是县城和村里人的眼光。

找不到工作的两人，再次回到村里，搭了一个简易塑料棚，还养了几十只鸡。

那年春节，他们在一半养鸡一半住人的塑料棚里，贴春联，包饺子，度过了一个最温馨的节日。

可是，在村里人看来，他俩是伤风败俗的异类，村长几次作为代表撵他们走。

最终，李二毛家里的宅基地也没夺回来，胆小怕事的他又带着小龙灰溜溜回了深圳。

他以为在深圳，他还可以靠老本行挣口饭吃，却不料想，大多数城中村被拆，村里的同志酒吧也被迫拆除。

眼见两个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他们像很多夫妻一样，整天为了钱吵架。

终于有一次，小龙和李二毛吵完架出去后，再也没回来。

渴望得到爱的李二毛再次被抛弃了。

两次被抛弃，让李二毛不再相信爱情，他和所有失恋的女人一样，简短了头发，留了板寸，又去了工厂当工人。

可是，曾经引以为傲的假胸如今却成了他的阻碍。

他不敢和工友们一起洗漱，怕他们发现，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终有一次，同宿舍的男人把他挤到一个角落，把他打得鼻青脸肿，骂他是变态。

无奈，李二毛只得从工厂辞工。

那天，他哭着给贾玉川打电话：“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是不被人接受的异类。”

贾玉川听着他诉苦，好久之后，李二毛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摘掉假胸，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能帮我吗？”

后来，贾玉川就帮他联系了医院，为他掏了手术费用。

可一番检查下来，医院却告知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李二毛得了艾滋病，不能做手术。

贾玉川陪他回到住处后，李二毛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蜷缩在屋子的角落。

第二天，贾玉川再次去看他，却发现李二毛已经走了。

2019年，以李二毛为主人公的纪录片《二毛》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

贾玉川兴奋地给李二毛打电话，希望他能去走红毯，一举成名，可李二毛的电话却一直打不通。

为了寻找李二毛，贾玉川去了很多地方，最终却在他的老家得到他已经去世的消息。

2017年，李二毛给贾玉川打电话，说自己做了假胸摘除手术，手术是在老家县城的三无医院做的。

这场本不应该进行的手术，让李二毛的生命永远停在了41岁。

那天，贾玉川站在日光里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遍地都是阳光，却还是有阳光照不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