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傲慢而不敬的人类

我不止一次听说过，同事、朋友孕期做“唐筛”时，被通知有风险的情况。实际上我自己也遭遇过，和其他人交流得知，大多是面临着几百、上千分之一宝宝是唐氏患儿的概率。

起初我非常慌张，但是还没到考虑孩子究竟要不要的程度。后来我做了准确率更高的复杂检验，从一沓检验报告中翻找自己的那份时我特意看了看，大概快速浏览了上百份报告，结果均是安全的。所以在我粗糙的认知中，真正诞下唐氏患儿的概率应该是极小极小的。

然而极小并不代表没有，尤其是科技不像今天这么发达的年代。《为了生命闪耀之日》是一本日本报告文学，记录的是20世纪80年代一名唐氏儿出生所引发的“到底该不该让她活下来”的全民讨论。这个女婴出生就被诊断为内脏器官受损的唐氏儿，维持生命的希望微乎其微。围绕这个唐氏儿的生死问题，日本社会展开激烈讨论，展开了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对人类不断追求进化的反省。

这本书的作者斋藤茂男(19281999)是日本著名记者，他毕生关心弱势群体，被认为是全日本最符合新闻记者形象的人。作为业界榜样，他至今依然受到许多年轻记者的仰慕和怀念。在这本《为了生命闪耀之日》中，斋藤茂男如实还原了事件的全貌：一位名为滨村的护士给编辑部寄来一封信。信中写道，她所在的新生儿科室迎来了一个一两周大的婴儿，这个婴儿不但患有唐氏综合征，还出现了肠梗阻并发症。但她的父母并不想为孩子做手术，觉得任由孩子死去对大人和孩子都好。滨村护士希望能借助媒体的力量，改变父母对唐氏儿宝宝作出的

决定。记者多方奔走，找到了滨村护士所在的医院和她本人了解的事件的更多细节，并广泛寻求如律师、医疗专家方面的支持和建议。

这一事件在媒体公布后，迅速引发了一场全民讨论。得知开头之后，我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尾：这个女婴有没有活下来?不过还是摁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探讨了善与恶，揭示了人类最黑暗心理。书中有这么一段经典对话：哥哥问弟弟：如果杀死一个小女孩可以让整个世界得救，可以做吗?弟弟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而坚定地回答说：不可以!

至于为什么，我始终也没有找到和想出能让自己特别信服的答案。所幸，我们不用真的面对“杀死一个小女孩拯救全世界”的难题，但是“要不要让唐氏女婴活下去”却是社会现实。如果让我来说，已经出生的孩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任其生死，父母应该付出努力维持她的生命。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也应该让她见见世间的光亮、温暖和美好。如果确实没有办法救治，希望她能沉浸在父母的爱中离去。但是我知道，一定会有人反驳说，你不知道护理一个本身就有严重疾病的唐氏患儿的痛苦和巨额花费，这些时时刻刻摧残着父母的精神和意志，而孩子，活着也只是受折磨而已。

正如在这本书中，斋藤茂男公布的来自社会各界的读者的来信。来信人中有小、初、高中生，家庭主妇，无业女性，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公司职员等等。同时，来信人中也有一半的人家里有残障儿或自己就是残疾人。虽说呼吁要解救唐氏儿的人占了大半，但也有超过20%的人持“赞成让残障儿死掉”的论调。

在听取这部分人的心声的同时，斋藤茂男展开了对人类过度追求进化的反省：随着经济的高度发展，日本社会越发奉行效率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只想留下最高效的少数精锐部队，以求在残酷的国际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而如同唐氏儿那样，落后于快速变化浪潮的人，正像“工业废渣”一样被他们的“同类”无情丢弃、冷眼相对。

我们这些傲慢而不敬的人类，总是习惯高高在上地站在食物链最顶端，对那些粗糙而微小的生命不屑一顾，甚至对自己的“同类”也失去了悲悯和关照。对待社会中弱小群体的高高在上、夸夸其谈的姿态，映照着涌动在社会底层的暗流。很大一部分人，对于身体或者精神上有残缺的人员总是骄横而不屑，只愿意仰视那些光鲜亮丽的面庞和身姿。可是，谁又能保证漫长的人生永远不会遭遇交通事故、灾难或疾病?今日的强者也会沦为明日的弱者，谁都不想在需要支持的时候双手无着、独自面对。

又想到了纪录片《生门》，一部拍摄武汉中南医院产科病房的片子。记得有个情节是护士抱着一个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对孩子父亲说：“就一万块钱，先治疗下看看，给孩子个机会!”而那位父亲背对着镜头，脚尖搓着烟头，仿佛面临人生最难的抉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一万块钱而纠结，还是为要不要接纳这个不完美的孩子而犹豫。

很遗憾，《为了生命闪耀之日》是一个令人唏嘘和忧伤的结尾，一如生活的真实。女婴年轻的父母在犹豫了不是很长的时间之后，选择了让女婴离世。可能她对这个世界还没有过任何或温暖或凄凉的感知。

她仍然来过这个世界，并且留下了痕迹。像一束光一样闪现在世间的唐氏儿，推动着我们思考“如何让没有选择能力的弱小者，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