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泪 故人情-

作者：冯建国

我们都是从土里来，也都要回到土里去，故乡就是最好的归宿。一片瘦绿的山，轻隐在湿湿的雾岚里，路旁边桐苞颔首，柳丝低垂，绿色漂染着满目苍凉的世界。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来了，数天来的纷纷春雨，将家乡的原野洗刷得格外清新，偶有几树桃红李白斜摇，数只飞燕掠空，与弥漫的雾气交织，恰似古贤笔下的天国一般。微风徐徐吹来，溢满了熟悉的田禾气息，使人愈增加了幽邃的古意，树枝上的鸦雀啼鸣声咽，更牵惹无数祭扫者对亲人的哀思与怀念。

无尽头的路和隆起的墓碑坟头，如同生死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看着摇曳的纸幡，无声的泪水在胸臆间萦绕。遥见亲人坟前的柏树，心便如撕裂一样地悲痛，距离愈近而心情愈怯，脚步愈加沉重，春风竟吹得是如此萧瑟。儿时拥有过无限欢乐的小路，现在居然是这般的陌生与遥远？

明灭可见的羊肠小路朝前延伸，参差不齐的墓碑依次排列着，这些都是曾经的乡邻故人们的归宿。他们的离去，带走了一曲曲哀婉动人的歌，望着这些坟头与墓碑，仿佛是对逝者的一次亲情寻访，故乡的旧事又重新分明起来。

忍不住回眸脚下的来路，曾留下过无数亲情的记忆。然而岁月无情，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夜雨闻铃般的凄婉绝唱，并且是雪消云散般后将不再拥有的终生失去。人类最不能够欺骗的是自己的灵魂，愈想忘却却愈是记忆犹新。 我们与父母亲是身体与心灵的整体，一个“缘”字成了至死无法解除的生命情结。对旧时影像的模糊，不等于我们内心深处记忆的淡漠，更不是刻骨铭心程度的褪色，任何对先祖与父母亲的淡漠与遗忘，都是天理所不能饶恕的丑陋。怀念逝去的亲人，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但又有谁能避免得了呢？从那绿柏皴裂的年轮上我们读出的，岂止是一个“悲”字所能了结？

云层愈来愈厚，花香也愈来愈醇，父母亲的墓坐落在一片桃花地里，含苞待放的花蕾与摇曳的枝条，似乎也在表白着对大地的眷恋，和对于亲情的感悟。我们与春天为伍，踏青怀人，清新明悟，让我曾无数次诘问苍天：为什么你给予人类无限生存的自由空间，却又何以非得要赐给人类生离死别的痛苦？尤其是与父母亲的瞬间诀别，留给了儿女们无限的思念与悲伤，直到自己无奈离开尘世时，却又将这份思念与悲伤留给了新生的后人，以至于循环往复无穷尽也。

人过了知天命之年，似乎对生与死的理解就更深刻几分，或许是与逝者距离更近的缘故，所以对亲人的怀念就更加诚挚与强烈。泪为何物？至今有多少人能说得明白：喜而生，哀而泣，从丹田深处喷涌出来的何止为水，实在是苦涩的胆汁与鲜红的血浆。我再一次跪倒在父母亲的坟前，任由桃树林兀自摇曳，听凭着怨恨风低声嘶吼，翻阅着那地上的冥纸、冥钱与冥幡。

三炷香燃起，虚烟升起如春蚕吐丝，虽然散去却绵延不断，极像人世的念念相续。燕雀在云天里斜飞，巡逻或者监视着亲情的契约，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点着故里的墓园，哪座坟头是新居者，谁将又是寂寞的后来人呢？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和渐渐飘逝的纸屑，泪水潸然滚落在烟灰里。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然而灯灭了还可重新点燃，人死了却永远不能复生。我深深地叩下头去，希冀着与父母亲身体发肤再次相受。坟头上闪烁着的迎春花，恰如夜幕深处的星光，又恰如天堂里亲人的眼睛，牵惹着我依偎在墓碑上，顷刻间觉得又回到了父母亲的怀抱，回到了充满乐趣的小院，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稚时代。血肉之人可谓命短，面对黄泉下父母何以能够为报？即使我们叩破额首，穷尽天下的溢美之辞，又岂能表述尽父母亲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而这一切，又岂止是单靠语言所能够表述得了呢？

生命总要终结，财富终将散尽，岁月却在生生不息地走过。天地轮回，日月交错，三五辈余荫过后，还有多少人能记起先祖曾经的艰辛，又有多少人还会在先祖墓前祭祀悼念？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静下来扪心自问：人到底在为什么活着？要知道人生铺设的是单程车道，一旦驶上了就不会停顿，尽管每个人出发地点不同，目的地却都是大同小异：不去天堂享福，就下地狱受罪，高贵者的身后，也许会多竖一通金字青碑，多栽几棵松柏冬青而已。试问除此而外，皇帝老儿还能够再多得到些什么呢？

天地间斜风轻吟，纸屑低旋，远幕层云，近树绿野，一切都皆无言，惟有父母亲的身影幻化，总如昨天一样清新地浮动。不知何时，纷飞细雨悄然而至，洒落在坟头，洒落在树枝，洒落在原野上。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布满沧桑的墓碑，任雨水与泪水交织而下，跌落在灰飞烟灭的泥土里，我们在祭祀故去的亲人时，更应该为活着的人们祈祷。如此当走进生命的终点站时，我们会含笑告慰天堂里面的亲人：孩儿未虚度你们赐予的生命，也无愧于你们含辛茹苦抚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