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一年九月初三，京师细雨绵绵。湖广巡抚赵可怀的侦讯结果终于送到了通政司，通政使沈子木拿着报告，一路小跑进了内阁首辅官邸：“相公，有了有了！”“好，这下老夫可将东林一网打尽”沈一贯暗暗攥紧拳头。第二天，监察御史康丕扬率先发难，弹劾礼部左侍郎郭正域诬陷亲王。

“宅男”朱翊钧久违地回复了御史奏疏：“宗藩事重，朕甚关系，宜令九卿堂上官会同言官，东阙门廷议。”一场党争风波悄然拉开。

前言：

登场人物：万历皇帝朱翊钧，楚王朱华奎，楚宗朱华趆，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沈一贯，东林前辈内阁次辅沈鲤，参预机务朱庚，户部尚书赵世卿，署礼部尚书李廷机。

通政使沈子木，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左都御史温纯，大理寺卿郑继之，吏部左侍郎何新乔；言官：张问达，康丕扬，杨应选，钱梦皋。

楚是中南大藩，明太祖洪武三年（1370）封建诸子，屏卫皇室，第六子朱桢受封楚王，建藩国于湖北武昌。明代宗室授爵与唐宋不同，实行汉晋的分封制又有所异，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但总的来说楚国也是诸侯国。

从朱桢开始，一直传到第六世楚愍王朱显榕时，内部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世子朱英燿在上元灯节，当众杀了其父。嘉靖二十四年（1545）九月，朱英燿由锦衣卫押解至京，之后三法司会审，嘉靖皇帝做了最终表态：“并多官会议明白，皆欲明正典刑，朕不敢赦。 ”朱英燿被斩首、焚尸扬灰。

楚国血案：太子朱英燿当众弑父，不解恨反复鞭尸！嘉靖：焚尸扬灰

楚藩经过这场变动，亲王、世子一网打尽，嘉靖皇帝只好让朱显榕的次子朱英煊袭封，是为楚恭王。

二十年后（1571）朱英煊薨，不久妾室胡蓉儿生下了双胞胎遗腹子——朱华奎﹑朱华壁。万历六年三月初七，朝廷册封朱华奎为楚世子，因其年幼，由武冈王朱显槐代理府事。

朱华奎治藩

万历年间，武昌城中共有楚藩宗室三千人，数目庞大的宗亲中只有几位郡王是天潢贵胄，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 而朝廷的折钞法、拖欠米粮加上藩王克扣，绝大多数人都过得穷困潦倒，贫富差距极大，矛盾在楚国内部日积月累。

武冈王朱显槐、东安王朱显梡代理府事期间，盗取财物，欺压族亲。等到朱华奎成年后，对宗室又严格约束，万历十二年十二月初八，朱华奎一次性将数名不法宗室奏请革爵。

对楚王的身份质疑不断

随着王府内部矛盾激化，越来越多的人对楚王朱华奎的身份表示质疑。

万历三十一年（1603）二月，辅国中尉朱华趆遭到楚王训斥，他一气之下联合了宗室二十九人，托仪宾袁焕到京师状告 ：“朱华奎根本不是楚恭王的儿子，而是王妃哥哥王如言的侍妾尤金梅所生，出生后数月才被偷偷抱到王宫。为什么我敢确定呢？因为我的妻子就是王如言的女儿，可以作证。”

楚王朱华奎害怕事情闹大，影响声誉，紧接着也写了一份论朱华趆四大罪的奏疏连带着大量银子送到内阁首辅沈一贯家。状子很快递到了京师，通政使沈子木见事态复杂就把这份状子压了下来，却把楚王弹劾朱华趆的奏疏呈给了万历皇帝。

四月初一，宫内传来批文：“令该部院严查”，朱华趆在武昌等来等去，竟收到了严查他的圣旨，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也不管藩禁的事了，反正就一个死，朱华趆当即带着二十九人的联名信亲自入京，状告楚王连带着通政司。

朱华趆进京后被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安排在会馆，沈子木是一个烦啊，亲自去拜访郭正域提及朱华趆的事:“沈老相坚持不让上，为之奈何？”不过沈子木又想了一个聪明点子，就是把文本的时间修改后再上呈；朱华趆坚决不同意，他又上书请求严查首辅和通政司包庇楚王。

六月初三，万历的朱批来了，却让大臣、宗室大跌眼镜：“华趆系楚属宗，如何结集群党辄参亲王，以小犯大岂得公论? 该部院会同该科参看来说，钦此！”

皇帝不仅没有追究沈子木拦截奏疏的责任，反而认为你朱华趆小小宗室，竟然敢参劾藩王，还要进京闹事；岂有此理，让有司狠狠处置。

勘问楚藩

万历想蒙混过关，就此了结。有人可不同意，因为这是扳倒内阁首辅沈一贯的大好机会。

六月十三，在内阁次辅沈鲤的支持下，礼部右侍郎郭正域上奏：“臣以为华趆虽然藐视亲王，以小犯大。但事关王室，不经过细查，谁敢剖析？如他所言是实情，则乱我王室血脉，自有祖宗法度。如果所言是虚，则从重处理。”

“楚王袭爵已有二十年，为什么到现在才被揭发，但如果仅是私怨，为何有二十九人联名奋不顾身？伏请陛下降诏，选拔清白干练之臣，从公勘问。”

这个建议得到了皇帝朱翊钧的准许，得旨：“湖广巡抚赵可怀、巡按应朝卿勘查。”

此后一个月赵可怀对楚王府七十多人进行了刑讯，都没有获得证据。王府宫人骆镇、王英、寿妈妈、张维新、王如曾、黄甲、李自荣都可以证明楚王是真的，萧氏说楚王隆庆五年二月十六日天明时候生产后才唤取乳母，接着她又说记不清了，只有朱华趆的妻子王氏坚持说是假的。

九卿廷议

万历三十一年九月初三，湖广巡抚赵可怀的勘问报告终于到了通政司，沈一贯看完后，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他有主意了。

九月初四，监察御史康丕杨弹劾郭正域诬陷宗王，并请求还华奎清白。万历这次没有怠工很快就回复了：“宗藩事重，这本说九卿科道官廷议。”

九月初五，三十七位大臣汇聚东阙门，举行集议。休假两年的署礼部尚书李廷机“病”突然好了，沈鲤、郭正域、张问达、何新乔等人认定楚王是假，沈子木、杨应选、钱梦皋、康丕扬诸人坚持是真，户部尚书赵世卿、左都御史温纯等没有明显朋党立场的人各有陈词。

三十七个人写了几千字，郭正域想把全文都上报，但李廷机认为天色已晚，写得那么啰嗦，还要逐一抄录无法让皇帝及时看到。谁让人家李廷机是一把手呢，最终只把这次会议的摘要总结呈给了万历御览。

“逢君之恶其罪小，逢相之恶其罪大。”

九月十三日，吏科给事中杨应选弹劾礼部选择性上报廷议内容：“蒙蔽皇上，阻塞言路，欺骗天下。”作为主持人的李廷机还没回应，郭正域直接怒了，他立刻回呛：“臣处事一向秉公，就在今年四月初一，沈相公问臣楚藩事，私下里对臣说，不要继续扩大了。

后华趆继续闹事，臣以为事情重大才上书请求勘查，宰相沈公却一直阻挠臣说什么，王室体重、年月久远不当勘问。但一贯却让御史侦办华趆，这还能让天下信服吗？楚王华奎上月给了臣一百两银，嘱臣停手，但臣没有接受。

上次沈子木将华趆状子隐瞒不报，也是沈一贯的主意，臣以为事无大小，皆应让皇上知道，但一贯身为首揆却认为一切都应当以他的意思办，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现在杨应选在内阁的授意下，言楚事虽不提及臣的名字，却处处都在针对臣，臣不知哪里错了，还请陛下允许我辞职，以答谢一贯。”

沈一贯

内阁首辅沈一贯也不是软柿子，接着就辩白：“刚开始华趆上奏被沈子木扣押，是通政司的职掌，这件事满朝都知道，怎么能是臣阻挠不让呢？四月初一时，阁部众人都在例会中，郭正域问臣楚事该如何解决，我回答应该让部院拿个意见交给内阁，臣何时包庇过楚王？郭正域还说，部里有人议论他是楚人，应当回避。臣回答是应回避，这是拂了郭正域的意思啊！

我听说正域和华趆有私交，上次廷议很多替楚王鸣冤的内容，礼部为什么不上报？分明是正域想要庇护华趆，皇上圣鉴，天下公评。”

两人争来争去，办公纸张都用完了，万历赶忙来拉架：“卿等秉事多年，朕皆知之，楚府事情都是朕亲自传示，与卿何干，公等可不辩自明也。”

沉默已久的次辅沈鲤也说话了：“今日文书官将礼部所进廷议中完整帖子，臣已详细看完，写了票拟，恭请皇上圣裁。”

沈鲤不开口不要紧，刑科给事中钱梦皋直接弹劾，暗讽一切都是沈鲤指使的。通政使沈子木也说郭正域污蔑他，通政司的职权本就有封驳，将华趆的状子留置有何不可？沈鲤直接以崴脚了请求休假，不再上班。

又有言官弹劾郭正域的父亲受到楚恭王处罚，因此现在郭正域想要公器私用，报复楚王。郭正域气的乱跳，又接连与言官对峙：“科臣说是臣谋害楚王，可臣的父亲举人出身，历任州县官，五十致仕，七十而去。恭王在位时，臣父根本不在武昌，这帮言官捕风捉影，中伤大臣，应该如何处理？”

就此打住

这次互相发帖攻击一直持续到九月二十五日，本来万历就怠政，各衙门常年缺额十分之四，现在又有一批官员赌气不来上班，朝廷都没法运行了。内阁大学士朱庚打了个圆场：“今首揆，次相，部臣皆欲辞职，都是因为楚事，请皇上速速决断，以绝无休止的议论吧，全楚王之疑，解臣工之惑。”

万历三十一年十月初二，署礼部尚书李廷机，为楚王案做了最后总结。终于是时候解决这笔糊涂账了，再这样下去朝廷已经鸡飞狗跳，万历下诏：“楚藩之事年久难查，而又无凭据，仅依妇人之口岂能勘问亲王？诸位臣工应当安心处理国事，华趆等人交法司议处定夺，钦此。”

万历皇帝的想法

楚王华奎见事态明了，也跟着批评郭正域，又说华趆等人在武昌为非作歹，抢占民田应当重处。李廷机与楚王说:“现在法司已经遣员调查，一定会体圣意而安王心的，你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为郭正域打抱不平：“进退大臣，朝廷自有公论，处分宗室，其权操之于上;现今正域已停职待查，楚王你不必趁机报复，国家之权不在天子难道在楚国吗？皇上自有轻重。”帽子一扣，朱华奎吓坏了，当即闭嘴。

万历三十二年（1604）六月，太子太保、左都御史温纯、大理寺卿郑继之将审理意见上报：“我朝封建诸国，亲王体面尊崇，郡王以下皆受其约束。楚王平日管府甚严，华趆、袁焕等人伺机报复，污蔑亲藩。

法司拟华趆押赴凤阳高墙终身禁锢，蕴访、华坚、文湘、英迩等革爵圈禁，林槐、袁焕等发配充军，各犯已治，楚王宜安心自省。”得旨：“发通政司，并写与楚王知道。”

结论 :

“楚王案”历经数月却草草完结，这笔糊涂账最终也没能查清楚。关于朱华奎到底是真是假，历来多有争论，其实这根本不重要。

二十多年过去了才想起来，根本无从下手，当时又没有那么高的医学技术。楚王案核心根本不在武昌而在庙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朋党之争也。

不论如何，都给了双方全面冲突的一个契机。沈一贯欲借这事打击次辅沈鲤，郭正域等人正是抓住楚王贿赂首辅，通政司隐瞒不报的把柄来打压沈一贯的势力。

面对朝廷局势逐渐焦灼，根本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万历皇帝也索性叫停此事，来缓解朝臣间的争斗。朱翊钧的这个行为，也符合他厌恶文官集团的人设 ; 体面的结束此案，并远离文官的聒噪鸟语才是皇帝的根本目的。楚世子真假引发的争论，正是明朝末年朋党之争，宗藩内斗，皇帝怠政，矛盾激化的时代缩影。

万历三十二年九月，郭正域被停职回乡，就在他准备离开京城时，一封湖广的八百里加急文件送到京师：“由于不满朝廷处置，楚王上缴的两万贡银，让楚宗朱蕴钤等数十人劫走，赵可怀审讯时，被城内的宗亲冲入巡抚衙门当场打死！武昌有变，紧急！紧急！”

一场新的风波才刚刚拉开序幕，内阁、六部、地方督抚们又会如何大显神通呢？

参考文献：《明神宗显皇帝实录》《李廷机文稿》《蔡虚台辨疏》《万历名臣奏议》《楚府行勘》《直陈楚藩行勘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