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名胜记：鹿岛之恋

“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这首歌在我的心里，我的梦里，我的生命里，飘了三十多年了，每一次听到它熟悉的旋律都搅动我的心海，勾起我无限的神往。

一

南国橙黄桔绿，北国稻香蟹肥。妻子和女儿商量好要去海南，可我却要去大鹿岛。女儿很生气，嘟囔着：“大鹿岛在哪里？大鹿岛有什么好?”我没有言语，也没有生她的气。是啊，与神秘而美丽的热带海岛相比，地处北疆，远离大陆，浮于黄海之上的大鹿岛殊难胜出，可大鹿岛牵着我的心啊！如果此生不能登岛，我的灵魂将永世不得安宁。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妻子和女儿妥协了，条件是到海南过春节。

自驾钻出重峦叠嶂的辽东山地，雄姿英发的大孤山下，浩瀚的海洋涌动着欢呼雀跃的层层金波欢迎我们的到来。海面辽阔，仙山数座，到底哪一座是我魂牵梦萦的大鹿岛呢？我上前询问港口值勤的边防战士，小战士用手指着海中的一座高山说：“离此最近的那座就是大鹿岛。”

不到大鹿岛不知道这里是边塞。大鹿岛所在的海域历史上称大东沟。诗意的鸭绿江和酒气醺天的大洋河在此入海。海的对面就是依依带水的邻邦南北朝鲜。虽然濒临国境线，但海属中国，地属辽东。你不能不折服于中华文化强大的基因——它的生命力比人生、比朝代，甚至比时空都要久长。远离辽东半岛的大鹿岛竟然也流传着杨二郎赶山的传说。但我更倾情于美女化鹿的神话，这比较符合我的人文精神与地理审美。

我们登上一艘载客百余人的渡轮。一声汽笛，客轮掉转船头向碧波浩渺的黄海深处驶去，高高翘起的船头像一把刀无情地切割着海狮般耸动背脊的海面，船尾螺旋桨搅起雪白的浪花，喷薄的水珠溅湿了我们的衣襟。一队洁白的海鸥始终追逐着我们，一会儿俯冲而下，敏捷地叨起一条小鱼，轻盈地飞走了。一会儿敛翅浮于晃动的海面之上，轻得像一团棉絮。它把头用力伸到海水里，翻起雨红色的脚蹼和舵板一样的尾翼。船在走，海鸥也在走。它们盘旋在我们头上，发出悦耳的鸣唱。船上的游人兴致勃勃，一个接一个地把面包撕成小块抛撒到空中。海鸥拍打着矫健的翅膀，精准地叼住迎风起舞的“面包”，船上的人发出阵阵喝彩声。就像一场精彩的马戏，船客们抛物的手法，像极了马戏团里训兽师们的手艺。我忽地想起小时候训狗的事来，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妻子和女儿从未见我如此开心，索性也打开背包，把一颗颗怪味花生豆抛向天空。

我从欢呼的人丛中挤到船舷边，极目眺望远方的大鹿岛，想象一只美丽的梅花鹿卧伏在碧波荡漾的大海之上，一种难以言表的灵异色彩，像一团雾蒙住了我的眼睛。海岛——梅花鹿——美少女，反反复复在我的脑海里映现，弄得登岛的欲望似急火攻心。不到二十海里的航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在“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热闹里，我们终于登上了翡翠般的大鹿岛。

二

大鹿岛四面环海，气候宜人，是中国北方最大的海岛。

岛民智慧勇敢勤劳朴实，大力开发岛上旅游资源，创办了集体所有制的旅游公司。公司年产值过亿，纯收入几千万。岛上的景点还真不少，有二郎石、嘎巴枣树、滴水湖、老虎洞、骆驼峰、明代将领毛文龙碑、海神娘娘庙、英式导航灯塔以及丹麦教堂遗址等多处自然和人文景观。可妻子、女儿哪也不想去，到渔家乐安顿好食宿，扔下背包，直奔月亮湾双珠滩。

狭长平旷的月亮湾，海风轻飘，云雾缭绕。美丽的双珠滩，浪缓沙柔，鸥翔鱼潜，是中国北部海角最大的天然浴场。饭后茶余，可浅滩拾贝，可傍晚垂钓，可大海冲浪，可晨观日出，可夜半听涛……在海边的岩岸上，有出租赶海装备的摊点。妻子和女儿在海边租了红色的雨靴和军绿色的铲子，我拎上一只蓝色的小桶，迎着海浪走向大海。

下海时，恰好赶上退潮，我们追着退却的潮水，漫步在宽阔平坦的海滩上，在海风轻柔的吹拂下，飘飘欲仙。进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专注地盯视着海滩上潮水退去后一泓泓的水洼，水洼里的蓝天白云。沙滩上一条条曲曲弯弯的波纹是海浪留下的痕迹。潮湿的沙滩细腻而坚实。走在上面，不时会从沙下喷出一股水流或者吐出一串泡泡。开始我们用铲子挖，挖碗口大小的坑却什么也挖不到；后来干脆扔了铲子，撸起袖子用手掏，一尺多深，也终无所获。在耐心的观察之后，我们终于发现了出没的小蟹。它们趁落潮，从沙土里钻出来到海滩上觅食。这些瓶盖大小的青蟹，转动着暴起的双眼，小心翼翼地伸缩着蟹钳。可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就会飞蝗一样缩进洞穴。正在捕食的小蟹也会飞蝶一样逃向任何一处赖以藏身的水洼。捉到它们，可全凭了手疾眼快。我们一路赶着潮水，一路捕捉着小蟹，回头一看，离岸已经很远了。下滩前，立在海中的几棵木桩，已然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足有五层楼那么高。

海滩上露出银色的丝网。渔夫渔妇边整理渔具边拣拾一天的收获。夕阳的余辉撒在海面上，浮光烁金，一片锦鳞。渔人挑起渔担向岸上走去。夕阳的金光镀亮了他们的背影。他们有着健康的古铜色的脸和手臂，就如同自然天成的一尊尊活的雕像。跟着他们，我们决定往回走。手中的小桶沉甸甸的，满载着一个下午的欢乐，但在离开海滩以前，我们决定在拍照后把桶里的小蟹放归大海，因为它们还小，还有更长的人生路要走。

三

马蹄状的大鹿岛，白天里像一只涨满的帆，现在变成了一只静泊的锚。

晚风轻拂，月亮湾又热闹起来了。海面上疾驰的快艇，沙滩上吼叫的摩托和滨海大道上攥人眼球的情侣车，来来去去，穿梭往返。欢歌笑语鼓荡着月亮湾。海面平旷，海风肆虐，猛烈地摇撼着岛上的树。行道树夸张地前俯后仰，树叶子哗哗地喧响，仿佛一条山溪在深涧中的岩石间跳跃。海边矗立着一尊北洋海军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将军的雕像。顶戴花翎，腰悬佩剑，手持千里眼，昂首怒目，注视前方。忽然刮起一股旋风，雕像周围的苍松翠柏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嚣，一股强大的气流裹着地上的落叶直贯云霄，似有一缕浩然之气充盈在天地之间。我暗自喝彩——好雄壮的风！

我绕着雕像瞻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甲午海战的画面——冲天的水柱，翻滚的怒涛，蔓延的火光，隆隆的炮声，邓公站在弹片横飞的甲板上，镇定自若地指挥致远舰官兵：“升旗！”他以一种舍我其谁的勇气，担起了指挥北洋舰队的重任，吸引敌人的火力，救援深陷重围的旗舰。在舰体遭重创倾斜，可以明正言顺避战自保的情况下，为扭转颓败的战局，他发出了悲愤的怒吼：“撞沉吉野!”当致远舰被吉野发射的鱼雷击中，他选择了与致远舰一起沉没。那只德国牧羊犬拼命游向他——牧羊犬自信能拯救自己的主人。可是，他拒绝了，用力按下了它的头……这片海在燃烧！这片海在流血！血与火，染红了海面……大岛鹿不再是一座岛，在致远号沉没之后，深埋下高傲的头颅，英雄们殉国的地方，站成一块无字的碑。

我站在海边，顺着邓公刚毅的目光眺望——远方那片波光潋滟的大海，是那么宁静安详！可有多少人知道，这里曾是一片澎湃青春热血的古战场?这里曾是一片悲情与壮烈交替的历史舞台？妻子和女儿逛海产品市场去了，把我丢给了邓世昌。我知道山上有一座邓世昌墓，埋藏着从海底沉船上打捞上来的骨殖，但已不可能进行DNA检测，到底是不是邓公又有谁能说得清呢?天色转暗，海风微凉。我欲转身离去，平地里却陡然刮起一股狂风。邓公，这风是你不散的英魂吗？撕扯着我的衣襟，扑打着我脸颊。邓公，莫非你一直在等我吗？

高天风阔，大海星垂。终于可以一个人走走了。听着海潮拍打海堤的轰鸣，我想——北洋舰队已经远去了，可英雄们振兴中华的梦想并没有走远。一个世纪的时光，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须臾一瞬，可洋务运动的精神，却薪火相传，耀亮了历史的天空。

如果这只卧在万顷碧波上的梅花鹿，是战争伤口上结出的一块硬痂，那么，我们有权力揭开它，更有责任彻底地治愈！

四

驾车回到家里已近子夜，脑海里浮现着一路上城镇与乡村的灯火。我躺在床上如同坐船，漂漂悠悠地划向深海。一座仙岛隐隐约约，由远而近。再近些，能看见月亮湾双珠滩上的潮起潮落，能听见海浪发出的哗哗的轰鸣。宁静皎洁的月光笼罩着神秘而渺远的海面，大鹿岛突然站起身来，在轻纱般的月光里化作一只美丽的梅花鹿，它四蹄用力向后一蹬，“蹭’”地飞走了，海面上顿时划过一道金光……我猛地睁开眼睛，在斑驳的星辉下凝视着方方正正的屋顶，才醒过神来，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