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背影……

        离开青田很长一段时间了，一直在等待下一个职场机会。常足不出户，蜗居在家咬文嚼字，朋友们久不见人，偶尔一见都在笑谈我的生活似乎跌入低谷；我笑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青田呆了三年的我，需要安静。

  

       不经意中，一则还有半日期限的报版招聘广告吸引了我，来不及准备简历和照片，我直奔报纸上的地址。在被不期而遇的一场大雨洗刷的凌乱中，我走进了你的公司。中式风格、实木建材的装修衬托出大气沉稳，环保而精致；各类陈设合理的布置和整洁干净的办公及销售环境、男女员工的帅气和清丽以及他们热情、精神的面貌让我眼睛一亮……

        程序式的面试过程很快过去，我被顺利录用。接下来的培训过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并且又让我感到熟悉（类似的培训接受了多次）：公司简介、规章章程、本行业销售知识、礼仪规范……等等，期间我逐渐认识了各位高层领导和中层干部，我却一直没有见过你，但直觉告诉我，与会议室进出口相对应的那道樱桃色子母门背后的房间应该与你相关，直到有一天培训接近尾声，所有新员工离去，空荡荡的会议室就剩下我一人……

       

        会议室非常安静，原木装修的环境中漂浮着一种极其自然的木质脂香，我静心整理着全部的培训资料……

        樱桃木门吱呀了一声，有人缓缓从门内走出，脚步声停止在长长的会议桌靠近白板的位置，我坐在会议桌最末端，继续整理稿件，安享着实木浮香，并没太在意是谁（估计是清洁人员）。

        “培训已经完了，你还没离去？”声音醇厚，中气十足，带点儿磁性的嗓音很耐听。

        “快了，资料还没整理完……”我边应答边抬起头边站起身来。

        一位身穿休闲装，双手环抱胸前，约四十岁上下，脸上白净瘦削的中年男士正微笑地打量我。彼此相视一笑，我将眼光转向白板“公司搞的培训很好，专业性和实战性都很强……”。

       “恩，是。这些当然都是必须的，培训人员也是公司里业务能力很强的部门负责人……”他停顿了一下，“你在青田呆了多久？”

        我诧异了一下，我还没搞清对方是谁。“三年左右吧。”

      “哦，我们向青田借鉴和学习了很多关于如何打造精品销售卖场的经营管理经验，它值得尊敬，不过现在我觉得可以向它借鉴的东西不太多了。”

       稍顿了一下，“你今年三十二？”

       此时的我已镇静多了，隐约猜到站在我面前的是谁。“是的，不过也快三十三了……”

       “哦，其实我们彼此年龄很接近，都是同龄人……”，他放开环抱着胸前的手臂，傲慢的姿态顿时不再，略显随和。“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在给自己未来找出路的人，接下来我想我们会合作的很好！”他似乎语气坚定，微笑着用食指向我站立的地方指点了一下。

        我以前其实并不喜欢这句话，他身家与地位显赫，彼此之间巨大的反差让我立刻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至少在当时立即就刺伤了我……

       

         回想当初的我其实很虚浮，很少反思自己的行为和社会所事件所投射出来的真相（尽管如今有时也犯类似错误）。像大部分人一样每天拼命忙碌于工作，日复一日重复着“老鼠赛跑”的游戏，连少许静下来“养心”的时间都没留给自己；被满天飘散的所谓奋斗、成功、资产等潮论洗脑，迷糊了双眼、，偏离了正确的人生之路，一些无关紧要的社会现象和一句不怀好意的言辞就可以很容易让我失去仁慈的眼光和方向……

        尽管离开职场好几年了，但时至今日，何为寻常，何为反常，仍然是需要我不断探索和总结的主题。

 

       “我姓‘曾’，大家都叫我‘领导’，你也可以这样叫我……”见我似乎若有所思，他补充道。其实他已经不用挑明，培训之余大家都把你了解的很清楚并在新员工中传扬：他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你”。

        “公司在发展中，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在你半低头扫过会议室的瞬间，我愕然你的眼光尽带睿智、顽皮，但相当的犀利。“你先忙着吧……”你将双手重新交叉环抱在胸前，从会议室门口缓步踱入办公区长长的走廊。你身材并不高，没有伸直的腰略显驼背的身影消失在办公走廊的尽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还算勤奋的我很快完成实习并逐渐进入管理层。人性化、精细化的管理让新员工工作起来感觉愉快，但在不断磨合与融合的过程中，公司内部暴露出来的很多问题让我为始终无法延续之前全部的管理思路而困惑。

        公司是技术型企业，能上管理层的都是个人能力非常突出者。这本也是好事，但人才资源网络的建设欠完整，能力覆盖范围有限，没有更加深入，能力凸显往往到经理就止步。忽略了基层建设，始终无法展现一个更强大的团队（尽管貌似强大，尽管在国内市场公司显执牛耳霸气，罕逢对手。）。而这种缺陷也造成了管理层面的问题，在繁重而重复的工作中，各位高层每每首当其冲，身先士卒，倍感劳累；他们骑虎难下，因为很少有人能完成他们如果停下来而没去做的工作。同时由于个别高层间的内斗与不和，阿谀奉承、拉帮结派也不可避免的耗费了公司发展的部分动力……

        你组建起来的商业团体缺乏团队协作，一而再、再而三在终端客户那儿体现出的问题常让你失去耐心，也令我着急，但无用。当完成实习之初，松下公司与你合作推广住宅建材时，我以个人思路推广自己的管理经验时，立刻招来麻烦，被贬到基层去监督施工现场，“卧薪尝胆”半年后我重回管理岗位。我觉得我们之前欠缺交流和沟通，所以只要有那样的机会，我都会尽量抓住（因为你很忙）。有一次工作谈完，彼此闲聊时你用你那招牌式的（半皱眉半眯眼、半玩笑半认真）的表情看着我道“你现在和刚来公司时不同，当初发现你和我有点儿类似，喜欢当‘领导’，我现在都尽量能管就管，哪怕是小事……”。我应诺着，点点头，微笑而不置可否，我不愿再像以前那样和你据理力争，因为——老板永远是对的！，尽管我不同意你所有的逻辑。

        是的，那次开管理层会议快结束时你说过“大家不要把我仅有的那点儿喜欢工作、喜欢发‘杂音’的乐趣都给我剥夺了吧？……”你边说边用眼光扫了我一下（也许我表露出的意见传到了你那里），“我知道你们有意见，但请大家理解下，你们每天都很忙，就我闲的慌。还是要体谅一下我这个无聊的‘领导’吧？事情都被你们做完了，就我没事干。”。但不知你是真实感受还是故意调侃，但你确实小到连清洁工作都要去过问，于是清洁工中的好来事者一遇到罚扣，就去总办找你诉求，这让管理行政事务者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有时你像个孩童，带着调侃和顽皮的表情及眼光，追问我对类似以上事情的个人意见和想法，我常常正面避开。

        你喜欢和员工一起工作，喜欢和大家打成一片。一次加班工作完成、深夜和员工及同事一起加餐时，我假装没看到晚来的你，和大家互讲故事调侃“蒋介石之所以失败，原因之一就是他能越过司令、军长、团长……而直接去指挥一个连长……”。我没去看到、也不知你的表情，但能想象你当时的心情。

 

       你对公司形象和服务细节的追求孜孜不倦、几近苛刻，但也成效卓著；公司的软硬环境都堪称优越——店堂明亮、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员工衣着、言行、礼仪等非常规范；就连施工现场的工人，也不像其他公司那样的满身汗味让客户不愉快……。      

        你对细节的高要求，也使公司上下对产品品质及服务水平的理解重新定位，并一再超越和突破；这些不仅是你，也是全公司上下的自豪，多角度和多方位的提升，是公司始终站在行业前端的秘诀（尽管内部有那么多的问题）。 以上种种仅几年的建设和营造，就远远拉开了与同行业竞争对手的距离。客户直接体验到的和口碑相传的，是公司周到快速的服务及所提供的高品质产品。在我管理的卖场曾服务过的客户中，至今很多都称道当年采购的产品为提高他们家居生活的高品质赚足了脸面，成了好朋友的不在少数。

 

       在公司约三年的在职期间，我常见到的是你和员工一起，和工作一起，和客户一起……，但从没见到你和你爱人一起。偶尔看到你读小学的女儿放学后会来公司找你，孩子很活泼，长的很像你，更大的区别是胖乎乎的脸上那对眼睛更单纯和明净。一天午餐过后，一位满带倦容的中年妇女出现在公司一楼口的休息间，体态并不轻盈，身材略丰满；几位下楼的公司行政人员在和她打招呼，她表情偏僵硬，不苟言笑。员工告诉我，这是你的太太；并说你们感情不太好，长期分居；你几乎不回家，她也很少来公司。 

       第二天中午刚过，客户很少，我正在我的办公区内整理客户资料，几位员工在卖场上做清洁。

       “领导好！”其中一位员工警讯般的嗓门让我们发现你正从商场后门进来，在展场巡视一周后，你坐到了我的对面。“你们都吃过了？”，“嗯”、“是的，谢谢领导关心。”员工都有点紧张。“领导请坐，今天怎么有空光临我们这儿，欢迎视察。”我起身招呼的时候，员工们都趁机闪了出去。

       “这些办公家具都是在青田采购的，细节问题多，但售后服务超好。”你脸上挂着招牌式的表情。

        “办公家具是它自产，设备全从意大利进口，但三四年过去至今，自动生产线上的很多功能都还没搞清楚，所以问题比较多点儿。但民用家具就不一样了，几乎全是广东、福建等南方家具企业，也是出口到国外市场的最大家具源头……”

       “但那些家具以中纤板制造居多，我并不太喜欢。”你打断我。“我还是喜欢实木家具，环保、自然，只是这类家具粗制滥造的居多，精制的太少。”说到这里，你眼光里浮出得意的神情。“我家里就收藏了一套全实木的中式家具，整个家具除了开合的门板外，其他连接部位都没用五金件，连抽屉都不用金属滑轨；抽拉很滑溜，相当的精致，有空我请你到我家去鉴赏。”

        你表情飞扬，完全没有了那个冷冰冰的“领导”形象，换上了一幅居家人士的神态。

        我很惊讶，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了“我家”这个词，也第一次看到平时在员工面前严肃庄重的你背后让人感到温暖和柔情的一面。

       “您平时事这么多，我看您经常都在公司休息，和家里其他人联系也不多吧？”我并不知足，继续发问。

        “当然联系，尽管时间不多，有空时也爱去看我爷爷奶奶……”我正在暗暗思量你怎么不说回自己家，你已换上满是羡慕的表情。“我最向往的就是像他们那样生活……”

        见我面带疑问，你接着说“俩老人融洽了一辈子，爷爷对奶奶的这个爱人那真是满意到家了。奶奶是个贤良的传统中国妇女，很温柔、很细腻，而且聪明好学，一切以丈夫和孩子为中心，但她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庭妇女！我常常陶醉于看到这样的情景：爷爷从不去夹盘子里的菜，都是我奶奶夹到他面前的那个小碗里；在整个就餐过程中，满带爷爷感激和奶奶满足之情……”

       “我奶奶就是很多书里所说的那种人，那种身上带着有一种巨大的力量的女人！”你停下描述，若有所思……

 

        闲聊结束。但那天的聊天使我深深震颤，忽然无限的忧伤和怀念，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母亲温良慈和的面庞。我很感谢那天的你，让我在忙碌如无头苍蝇般的职场中惊醒。我从此理解了为什么只看到你和女儿在一起，为什么有家不回，你为什么只以事业为乐趣……；是你那天让我想到了去逝多年的母亲，也是你让我从浮躁虚无的眼光中逆向而行，上升到一种人生的眼光。

        但我也为你感到愤愤不平和亏欠，你少年老成，尽管统领着大局面，事业很成功；但你却过早地选择了枯燥与庄重、严肃与刻板；你渴望爱但却没有得到真爱，你连顽皮和傻愣的机会都很少拥有，你损失了太多青春的体验，你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自己人生的不完整和不自然，带着这种遗憾和亏欠，你用酒精麻醉自己，发泄胸中怨气，常常凌晨四五点打电话让司机和保安去接喝得不省人事的你；清醒后你将自己武装成了一名战士，把不满的怒火发泄到竞争对手身上，战斗不止，搏杀不止。

       但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譬如战士——也战斗，也吃饭，也睡觉，也生活，也恋爱，也……

       另一位作家也这样描述过：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季节赏什么花，我们无需刻意营造“暖冬”和“寒春”等不正常的天候，而忽略了自然的季节和生命的季节。

       我开始重新反复审视我目前的处境和在公司的日子。第三年过半，尽管不舍，但终于还是决定返璞归真，去寻找属于自己生命的季节。

 

        最后一次面对你，是在古色古香的总办，也是你在公司的蜗居，只有我俩面对而坐。

       “你最好考虑一下，如果你辞职是继续去其他公司当职业经理人，不如留下。因为再去从头开始，不仅浪费时间，而且人际关系要重新组建，对你是种损失。” 刚从南非回来的你，眉宇间显的疲惫，但嗓音还是那么磁性。没等我开口，你又说“如果是因为收入问题，那这个好办，我可以给你增加这个数。”你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杨了一下。

        我去意已定，并没在意你伸出了几个手指，只看着你的脸微笑了一下“原管理人员马上会回公司来，我把剩下的工作完成，交接好就…离开，走的时候…我就不来告别了……。谢谢您长久以来的关照和指正使我进步，我一直和大家合作的很愉快，我会记住在这里的日子……”

        尽管吐词不畅，吞吞吐吐，我还是说完了我想说的话，在你的沉默不语中，我艰难的走出了办公室，无奈的将背影留给了你，一周后，我办完所有手里遗留的工作，走出了公司。

       

        之后的几年里，每逢闲时或节假日，你我之间要么通电话，要么短信，彼此一直保持着联系。每每路过你在市内设置的卖场或看到有关你设置的相关的广告牌，都能勾起我曾经的记忆。难解的情结，使我一直关注着你和你的事业体系，彼此间的默契和心灵相通已经超越了单纯意义上曾经的合作关系。当有朋友找我咨询与家居建材相关的高档产品和建议时，我都建议去你的连锁卖场看看，并极力向他们推荐。因为我始终相信：对品质苛求、眼光独到的你，总能给提供客户最好、最优质的产品和最好的服务质量。

       这种联络到2009不幸终结。

       元旦节那天我发了条祝福短信给你，但一直没回，之后也音信全无，这让我感到奇怪和不安（每次我的短信你都会很快回信）。春节我给你补发了一条短信，还是渺无音讯，我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五一前后和一个员工在网上聊天时，他告诉了我一个令我绝望的消息，元旦前的一天，员工发现你昏倒在总办，送医院时你已离世，据说是心肌梗塞……

 

        我陷入深深的哀伤中……

        时至今日，常想起和你曾经一起工作、聊天的场景，难以忘记你那招牌式的微笑、调侃的表情以及渐行渐远、消失在办公区走廊尽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