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09日

今天在网上看到一篇写《金瓶梅》的文章，写得是潘金莲对潘姥姥，绣像本《金瓶梅》为了把“果报说”写圆，是花了很多功夫的，我想《红楼梦》的作者一开始一定也是很欣赏这部书的，因为中国文学史上根本没一书能写得如此细密，就如同那种每一块砖都是打磨过的那种十年方建一舍的房子。但是他后来的遭遇或经历，让他看到这本书所刻意回避的东西，也就是写不圆而被舍弃或忽略掉的东西。那就是“玉石俱焚”——如大观园群姝、愿意自新却不能见容于环境的尤氏姐妹——当然自新的意愿必须是你看到以前行为的不当，不然无论环境多么宽容也无从谈起；纵知乌江，亦未必不爱夜宴——如贾瑞，不然历史何以总使后人复哀后人？我也相信，二尤和《风月宝鉴》段是后来改写后加入的，所以他写的东西就有于个人而言是必然的、也有不然的。

《金瓶梅》则不同，书中的每个人的结局都有其必然，潘姥姥的遭遇也是如此。我们的文化，按贾宝玉的说法，就是“三纲五常”因为是孔老圣人所言，所以不得不依他，但事实上还是看谁对他好就的惦记谁。所以刘大师说，贾宝玉说心里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太太、第三是林妹妹，只怕这个老爷不大靠得住，如果不是孔老圣人的面子，能记住的多半是他老爷的棍子，这个很中肯。而《金瓶梅》揭示的是潜层面的人性，更不必考虑这个，潘金莲性格的成因，有其内在的个性，也有潘姥姥的熏淘、王婆的教诲、张大户、西门庆的诱导和武大们的纵容，甚至武二的粗暴教条，是多层面的原因的综合。潘姥姥一个小门小户的老寡妇拉扯数个女儿，是不用易，不过她对这个最聪明伶俐的小女儿做了什么呢？九岁卖给人家学唱，五、六年后，那家户主过世，她争将出来——怎么争，书上没说，但是王六儿对于韩爱姐也做过这种事。然后又高价再卖到张大户家，后来潘金莲流落到武大那里，武大死后，这时潘金莲是正式寡妇的身份，卖是不能卖了，但如果有杨姑娘的机会，估计她也不会犹豫，从她对王婆的话里就能听出。最后在潘金莲进入西门家后，她却以此为功，并且不顾女儿的颜面蹭吃蹭喝，自己本身也够意思。一个有趣的细节是潘金莲与潘姥姥矛盾的激化是在李瓶儿死后，事实上李瓶儿的死于潘金莲而言是一个惨胜，其实惯于用银子摆平纠纷的瓶儿是她们母女的一个小小提款机，也是一个矛盾的缓冲器，另外瓶儿是外地人，能走动亲戚的也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且也要赚她银子的花大一家，故而潘金莲虽恨老娘不撑面子，却还能马马虎虎地过。瓶儿死了，年事日衰的潘姥姥在西门家的走动，其实就没了红利，而此时的潘金莲在暗算了官哥、逼死了瓶儿之后，依然掌控不了西门，也已是心力交瘁——因为死瓶儿竟象在西门家后院生了根，而竞争者却层出不穷地涌现，她心理上的变态可想而知；而她现在终于要直面虽然潦倒却依然有着官员身份的吴家亲友和富足的孟家亲眷，她的敏感也是可想而知。我们的文化深处有一样洋人，特别是那些“有觉悟“的洋人难以理解的东西，那就是生育不是一个个体与族群的契约，或者和上帝的契约，是一种责任，而是一种生命或家族的红利——这其实就是为什么越穷越生的原因所在，而后者更是血缘社会的成因。广种薄收，潘姥姥理所当然地要吃定这个被她泼了数几次的肥水，而潘金莲当然也对这个老娘无所敬意。所以潘姥姥以亲娘的身份，处境反不如只是前夫姑妈的杨姑娘——尽管那个老寡妇，也暗地里出卖过侄儿媳妇，但孟玉楼毕竟是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对正常的环境里。《金瓶梅》所写的故事，每一步都铺陈恰当，因为作者想表达的思想最终是“果报”二字。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性描写，估计这书能成为教课书。这也是《红楼》作者最终所怀疑的东西，因为那些与家族或时代玉石俱焚的无辜生命的悲惨遭遇，不是“果报”能够诠释的。而如果不能看出《风月宝鉴》正面与反面的联系，无论从那个角度去看，都无法挽救那个家族或时代的悲剧，他无法解决这一不合理的现象，只能为之流一把无奈的辛酸之泪，也是悲愤之泪。

鲁迅从旧礼教中看到的“吃人”二字，并不是这个文化的全部，而是正是远离自然法则的东西，违反人性的东西。我们是不能为一些感动就看不到自然的法则，比如前几天收到一个关于残疾人的邮件，其实你只要看过《动物世界》就能知道，上帝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所以自然的造物并不完美，但是自然法则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极为残酷的淘汰制。连《圣经》不是也说，耶和华他老人家在对人类不堪的无奈之时，选择的不是毁灭这个造物吗？但是人类选择的是拯救，因为人类吃过明目的果实，能够认知同类的生物。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并非源自他自己的意愿，所以人类愿意帮助虽然有缺陷的同类生存下去。物伤其类——这只存在于这个物种力有所逮的时候，不然历史上何有易子而食的悲剧呢？如果每一个成年的个体都觉得自己的生存是别人的责任，人类不唯不能照顾不到其他无论是因上帝的疏忽、还是人类自身的大意而欠缺的生命，而是要连这个物种能否延续都成一个问号了。

一个种族的生存，是完全依赖于它的集体意识的觉醒，和对自然法则的觉悟。我们的历史上有为门户计而献身的读书人，却鲜少欧洲中世纪那种为科学真理死而不屈的知识分子那。尽管我们是一个宽容的民族，但也是一个善于营造气氛的民族，惯于诛心的民族，这就是为什么觉新们总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