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们都不记得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在客厅哄宝宝睡觉,一首接一首地哼着儿歌。母亲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调子也把得准,她以前偶尔哼一两句,我听过的。我放下碗,想起她教过我唯一一首歌,于是我对客厅说:唱个《草原英雄小姐妹》吧。客厅里的母亲应我的要求唱出了这首歌,我倚在餐厅门边,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看到宝宝已在她怀里恬然入睡,突然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了——我那温柔慈祥的母亲的梦渐渐清晰了。就在那一刻,决定写一篇日志给她。自空间开通以来,我为很多人写过日志了,但母亲还是空白的一篇,在我可能不久即将停止我的QQ空间之旅以前,我想为母亲补上一篇。

记忆里的母亲,直到六年前,始终没有长大。

母亲是外祖父的第一个女儿,家中的第五个孩子,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从常理上说,凡生在这样人口众多家庭中的长女,应该是家中最能干、最辛苦的人。然而事与愿违,母亲天生的单纯老实,这种单纯老实,既表现在性格上,更表现在思想和能力上。不仅如此,母亲的单纯老实里,偏偏又加上了家传的固执、倔犟、急燥、好面子、谨小慎微,甚至还有某种寻不到根源的对人对事的淡漠(是的,许多年前,我曾认为,母亲是个对任何事都很淡漠的人),所有种种形成了母亲特殊的极端的个性。

母亲作为家中第一个女儿,以其老实单纯的性格成为了外公、外婆非常宠爱的孩子,面对脾气暴躁的外公,母亲的兄弟和妹妹们没人敢与他太亲近,只有母亲可以常常爬到坑上靠在外公的身边享受他的厚爱。年轻时的母亲,极爱干净,做事却极磨蹭,每天早上梳头发结辫子能折腾半个小时,总要外公一遍遍催才肯结束。这一点我后来见证过,虽然没半个小时,但一头短发也能梳十来分钟的话,按头发的长度比例计算,这是有可能的。晚上睡觉,大通铺,其他的孩子直接往被窝里一躺,母亲却要拿一把小刷子认认真真地把自己领域内的灰尘全部清到旁边,然后再把被子窝成一个卷筒,一点一点钻进去,据说晚上睡进去时怎样,早上醒来还是怎样,一点不乱。母亲有个优点,从不随便动人家任何东西,再亲近的人也一样。那时家中唯一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人就是三舅,为此,他有权利享有一间单独卧室。这间卧室,除了母亲,任何人不允许进去,母亲帮三舅洗衣服,整理房间,但连他房里的一根针也不会拿,这点上三舅最放心母亲。而母亲洗过的衣服、整理过的房间已不单单是整洁能形容得了,基本上可以达到焕然一新的程度。我们小的时候,母亲辅床单、沙发巾、桌布,梭角分明,左右对称,简直就象用一把尺子量过,绝不夸张。在一般人看起来已经够干净的地方,她还会拿着抹布擦个两三遍。她在单位收款时,所有的钱都是同一个面冲同一个方向理好,边边角角的折起来的地方都捋的非常平,整齐极了。

文革期间,母亲受家庭背景的影响报名到隆德下乡,家中一下炸了锅。面对从不做饭、从未干过任何粗重活计、老实胆小、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的母亲,外公的第一反应是要随母亲一起前往隆德去照顾她,外婆则哭天抢地不知所措。这种现代版的溺爱孩子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几十年前一个拥有九个孩子的家庭里,真是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但,母亲终于还是下乡去了。这一去,从她的角度来讲,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承担过的惊吓的确是前所未有,几倍放大的,到最后,她终于没有任何办法在那个地方生存下去了,只能偷偷回到了银川,以一个无户“黑人”的身份靠在外公外婆身边。在那个缺吃少穿、户籍的用处比天还要大的时代,母亲也明白自己其实就是个累赘,没身份、没工作、没粮食,前途一片死寂,那时的母亲基本上天天都在发呆、害怕、苦闷中生活,以至于外婆担心母亲会得精神病。

为了解决户口和粮食,23岁的母亲嫁给了大她11岁的父亲。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看上父亲,父亲个头不高,年青时很瘦,而且是个南方人,难道真象她说的就是为了父亲可以不用户口而给她提供口粮?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看上母亲?但我想起曾丢失了的母亲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扎着两只垂到胸前的粗辫子,一抹刘海使她略显瘦长的脸型显得很饱满了,五官是那样的清秀柔和,脸上带着满足的笑。近处是一片收割后的田野,远方是空旷的天际。每当想起这张照片,有首歌的旋律便会响起,那是一首老歌,歌中唱到“雁南飞、雁南飞……” 我那年轻的母亲是那样的青春、那样的富有朝气。

结婚后的父亲对母亲采取了外公外婆一样的纵容政策,后面又加上了无原则的退让,母亲被父亲彻底惯坏了。她养成了说一不二、暴燥易怒的性格,不但对父亲、对孩子也是如此。她的好面子随着生活的渐渐好转越来越变本加厉。对外,她沉默少言、老实勤慎,赢得了单位同事的一致好感;对内,她的认死理、较真、暴躁和不管不顾的脾气使父亲和我们都觉得非常头痛。幸亏,父亲脾气很好,即使如此,他们仍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一点小事,也能闹得沸反盈天,母亲在哭泣时容易发生抽搐,这一点,最终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向她退步了。除了清理房间,母亲不管家中的任何事务,我小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被母亲照顾的记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孱弱的代名词,我不大同她亲近,也不象其他孩子那样喜欢粘着自己的母亲,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撒痴,也从不和母亲谈论任何私事。我犯错误的时候,母亲要么不理我一切交由父亲来处理,要么就只会用打我这一种方法来解决,谈心交流那种事,在我们家人的身上从未发生过。而个性与母亲非常相似的弟弟,在他青春叛逆期的那几年,则与母亲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矛盾,有很长的时间,母亲对他象对一个过路人,不闻不问。我曾想,母亲可能不爱我们,她也不爱父亲,她只爱自己,也许,她连自己都不怎么爱吧。

我离家上大学的那天,母亲很高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兴。黄昏,吃过饭,母亲送我们到街口坐车。我一回头,突然看到她憋着一张通红的脸,一看就是快要哭了。这么多年,我没见过母亲这样,她对我表现出来的留恋和不舍使我非常的不习惯以至于害怕得想要逃开。我匆匆说了声:妈我走了,就快快转过头,上了车。然后把母亲的那张脸抛在了脑后。

也就是从那年起,我们家遭逢变故,和父亲合伙做生意的人硬要散伙,逼的父亲借了钱退他的投资,父亲本来没什么技术,一时冲动借钱买下了那间小加工厂,又不善经营,最后机器做废铁卖了。欠帐加上受骗,家中生活一落千丈,母亲从被人羡慕的对象成为了被人怜悯的对象,而最不能令母亲忍受的是,家中常常有人上门催债,这对极好面子的母亲来讲,是一种痛苦。母亲在那两年,不但不能理解父亲的痛苦,反而在埋怨父亲。父亲是个豁达的人,天塌下来当被盖,但她自己的头发却白了许多。

然而单纯老实也真有单纯老实的好处。母亲虽然仍不断和父亲吵架,但渐渐地,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生活的改变,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母亲似乎也安心下来。父亲退休太早,工资很低,仅够温饱,而母亲因为调到一个收益相对不错的事业单位,工资拿到了父亲的两三倍,成为维系我们家庭生活的重要保证。有限的收入,使她舍不得花钱吃穿,对于所有花钱的事总想阻止。可她学会了打麻将,并很投入地去打,因为打麻将可以让她忘掉很多的烦恼。输赢的额度虽然不大,但她没有一般人打麻将时那种赢了得意输了丧气甚至摔牌骂娘的脾气,成了最受欢迎的牌搭子。对家中的事,她仍然是什么都不管,我们对此早已习惯了。

有几年,我在外读书,弟弟参军,一家人分开在三个地方。分离,反而使我和父母的感情变得亲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学会搂着父亲和母亲的脖子说:我好想你们;我学会了把生活中的一些趣事讲给母亲,听她开心的笑,我和母亲的关系渐渐变得融洽起来,等到我毕业回来、参加工作、结婚;弟弟复员、找工作、换工作,在参与处理家事的过程,我成了母亲的主心骨。有时我想,母亲一辈子都要有人照顾,我得学会并成为那个照顾她的人。

六年前,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我们被迫卖掉了父亲母亲省吃俭用买来用于弟弟结婚的房子。以为母亲会受很大的刺激,但她平静地令我吃惊。在父亲住院的四个月里,她帮助我照顾父亲,基本上每天都从家中赶到医院来看护他,虽然没有做太多的事,但和以前相比,这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就连父亲也觉得很不容易了。在父亲病愈后,她开始催促弟弟的婚事,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借了钱又贷款买了房子,安排弟弟结了婚。她仍是舍不得花钱,工资虽然不算少了,但一件衣服穿好几年也舍不得丢掉。对于她,我一直很明白,给她钱让她攒起来还借款,比给她买一件好衣服也许更让她开心,她是好面子的人,借人家的钱心里老也放不下。有一次,父亲乱买东西,母亲气极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去三舅家里控诉。我开始很不以为然,然而三舅却说:她总是为了你们吧,舍不得花钱,不然她自己吃好穿好玩好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母亲的事,想起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被我们忽略了的一些往事。

小的时候,我学习成绩不好,升初中时被分到一所很烂的学校,是她跑去找当时在教育厅工作的三舅还发了脾气,硬是给我换一所好一点的学校;升高中时,我离重点中学录取线差了一分,是她又去找到三舅求告,交了五百元钱让我上了重点中学。弟弟不肯读书,怎么也不愿回到学校去,是她找到二姨哭着请求二姨找自己的好友说情,让弟弟去参军;弟弟参军后的一年春节,她看到电视上播出一队解放军战士在雪地里奔走的画面,叹着气说:如果真是这样我怎么也不让他去!弟弟回到家里,要做生意,她虽然极不情愿还是拿出一点钱给他。后来弟弟任性丢掉了工作,是她又一次地哭着求二姨给弟弟找了个临时工作。她曾对我说:你们将来长大了可以不对我好,但一定要对你爸好……然而我们对她的爱,并没有一般孩子那种对母亲的崇高尊重与深深依恋,总认为她只是家中的另一个小孩,只要别跟她较真就好,让着她点就好了。而她为我们做的许多许多,都淹没在她的唠叼不满、脾气暴燥中,淹没在她看似冷漠的行为处事当中。想到了这一切,才明白,我们也只是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去年,弟弟有了孩子,宝宝的到来,既是一件好事,也让我愁闷极了。弟弟、弟媳的工作全都不稳定,收入很低,父亲年龄太大,腿脚也不灵便,谁来照顾宝宝呢?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居然拿下了这个任务。这半年来,母亲基本上不再打麻将,她做了以往从未做过的许多事,把全部的力量放在宝宝的身上,投入了无穷爱心和耐心,这种耐心甚至延及他人,达到了一种宽容、平和的境界。她成天指挥着父亲和她一起为宝宝的饮食起居操心,几乎每晚都是她哄着宝宝入睡的,宝宝夜里只要奶奶不要其他人。前些日子她生病了,病中也不忘交待他人如何照顾宝宝。宝宝一哭,她又连忙爬起来,要哄宝宝睡觉。她象所有溺爱孩子的老祖母一样,不允许我们强加给宝宝任何负担,比如我们要帮宝宝学习翻身,她就坚决拒绝,只让宝宝自然发展,而事实上,这一点她的确是对的。她到处向人炫耀宝宝的聪明、可爱,而那些只是正常的进步。她允许宝宝屎一泡尿一泡的拉在她的身上,却勤快地更换着宝宝的衣物、被褥。宝宝长的很可爱,发育很正常,性格也很乖,我想是不是上天看到了她的努力,在帮助她减轻一些负担呢。

今天,我听着她的歌声,那样慈祥而美丽的声音,在恬睡的宝宝的四围盖起了一座爱的保护层。想起她为了让我也早点要个孩子,一直在努力建立宝宝和我之间的感情,她说要乘自己还有力气时,继续帮我再带孩子。我掉头悄悄问父亲:我妈以前抱着我唱过歌吗?父亲想了想:记不得了,好象没有。

我想:有的,只是我们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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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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