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在荒村

山脚下,老伯幽幽地说:“喏,就从这里上。”

我看一眼,弯曲的山脚,几块狭长的地,冬天里乌黑发亮,稀稀拉拉地站着几根葱和搭着头的白菜。路边垫两块脚石,一条最不起眼的山路,要引着我到一个深山老林中的村庄去。

开始山路清晰可见。慢慢地往上爬,阴湿的路面坑洼不平,贴一层薄薄的苔藓。两边长满铁狼萁和茅苷,四周全是树,樟树、松树、白栗和木桅树,遮天蔽日。只在几个拐弯处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画在铁狼萁的叶子和我的身上。山越来越高,越来越深。山路曲里拐弯,像蛇一样越游越快,而我却越走越慢,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挪动。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来到一个山口。四周还是树,前方耸立的山峰又把阳光齐唰唰地割走了,仍然阴沉,不是一个歇息的地方。好在不用再往山顶爬,只需拐弯,进入山的南面就行了。

往前,拐了一个大弯,忽然敞亮了,阳光是那样的明净,外面的世界立刻像讨厌的尾巴一样被切掉了。下坡。前面的山峰被削过一样,低了。阳光大把大把地回来了,一层一层地覆在枯黄的茅苷叶片上。一路伴着缓缓舞动的茅苷走,人轻松了,心情好起来。我对自己笑一笑,就期盼起深山中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来。

这么想着,又拐过一个弯,果然,村庄现身了。远远地看到前面山坳里几间老屋的顶上塌出一个个窟窿,灰褐的柱子黑咕隆咚地站着,鬼魅一样的怪异。目光回到身边,茅草丛中,一间小屋破毁了。下方一个缓缓的山坡上,一大片金黄柔软的细草,厚厚地铺着,用它纵横交错的茎叶密密地护着身下的土地。这是一种冬天里最适合躺在上面晒太阳的细草。那片细草丛下面是一个水库,清凌凌的水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这一湖水或者是静静地躺在这里几千年了,微风过处,懒懒地也不想多漾几下。水库的另一头筑了一道厚厚的堤坝,坝上清一色长满粗砺的茅苷,似乎要与堤坝一起护住水库。水库下面才是村庄。我沿着泄洪道下去。

这就是村庄了,它坐落在四面高山的山坳里。一条曲尺形的水沟把村庄围住。水沟的一头通向南边的另一个山谷中,另一头向东延伸到连绵的峡谷中,这或许是村庄的另一个出口。水沟里长满了水草,水很清澈,见得到水底的小田螺粒子,或许就是这里唯一的生命了。

房子不多,结构似四合院,约有五六个院子的模样,每个院子能住下四五户人家。正门口都对着那条水沟,铺几块石条在水沟上作为进出的路。沿着水沟就是村庄的主路了,也长满了杂草和茅苷。

房屋倒得厉害。有的屋顶全无,剩下光秃秃的几面墙,有些墙也倒了,留下半垛一垛的。杂草匍匐在倒下来的柱子、椽子和家俱杂物上,静默地阳光下透着腐败的气息。我站在杂草上,忽然一只脚慢慢地陷下去了,越陷越深,卡在那里出不来,像被冤死的鬼抱住了一样。我的妈呀。也有几个院子的房屋,没有倒得很彻底,房顶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我从门口悄悄地进去,天光从屋顶上漏下来,森白森白的。我正楞头楞脑时,猛然一排椽子唰地倒在我的面前,像冰凉的铁窗把我牢牢地关住。惊悚之余,仰头望望,又是一排空荡荡的椽子,一堆瓦片和灰砖滑溜到椽子的边缘的边缘上了,几妙钟后就要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我微微地把头偏出,让它对着空虚的天。边上那个厢房,地面陷下去一些,像地牢一样,有一张床架,似乎是关牲畜的,又似乎是住人的。我的骨头都在“壳壳”响了,但还在继续往里屋走,一边轻轻地喊着——喂……喂……真要是有谁应一声,估计我的肝胆都要掉出来了。不过若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坐在阳光下,我还是能接受的,我要听他说说村庄的故事。

老屋里出来,我沿着布满茅草的路走向村庄的南端,那里有一块空地,站着几棵棕榈树。地上依然是草,两口缸倒着,有一小半陷入土中了。前面的山脚一棵枫树,全身挂满了焦黄的枫叶,就是一片也不掉下来。这个时候阳光是最真实的,四面山坡上的光都流泻下来聚集在这里,给了我太多的热力。风懒洋洋的,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对于过去了的陈年往事,一种不再哭泣又懒得诉说的样子,只是人来了,就应付一下吧。

回头来到水库坝脚,那里有一间相对年轻的房子。房门还关着,我推推门,果然有一扇门锁得不牢,进去了。满屋子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家具和农具。最刺眼的是鲜红的嫁妆。高脚桶,桶盘……所有的嫁妆与世间全然一样,颜色鲜红欲滴,形状圆圆滚滚,不停地向新人们传递着浓烈而饱满的性欲,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生殖文化的重要特色。纵然深山,也在中国。环顾房子,屋顶还是漏了个窟窿。我就怀疑,主人是否故意把房顶捅漏,以示不再回来的决心。我回到门口,看到墙壁上写着:“中午不吃饭,回家了。”不会是这房子里住着村里最后一个书生,山里另住着一个聂小倩吧。

我爬到水库的堤坝上,在茅苷丛中,找到那棵老柳树,坐在它粗大弯曲的树杈上,晒着阳光,吹着小风,看着清凉的水面,想着心事。这是一个让人惊怖的封闭在深山老林中的被丢弃了的荒村,他们因何住到这个深山里,又因何离开。留下一个隐蔽、深邃、虚空和枯寂的废墟,充满了宗教般的神秘感。

      我一直坐到三点多才下来,走到村庄的另一边,也就是曲尺状的短边。那里有一个碾子场,石碾还完好无损地耸立着。往前穿过一片茅苷地,一片枫树林,有一个小庙。写着:“东吴村石头殿鲍大帝”。庙里没有塑像,只浇了一个石墩,里面空的,供人焚烧香火。两边的墙上写着一幅对联:“山高自有神仙住,室陋何如道德馨。”很多腐朽的棺材板挡在小庙的路口。我试着寻找村庄的坟墓,没有找到。也就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曾死过多少人,都埋在哪里了。

    要回去了。我就沿着这条通向峡谷的路往外走。一般山里的村庄都有两个出口。我相信这是一条能够把我带出去的路。沿着溪涧,是一丛丛疯长的茅苷林,下面是一片金黄的茅草掩盖着的平地,应该是村庄曾经的田地了。再往下又入深山老林中,前面的山谷又深又长,望不到尽头。山中的路就像空中抛下的草绳,抛下一截,又抛下一截,也不知要多少时间能走出去,或者根本就走不出去。我也只顾埋头走了。好在抛下几截路后,是平地了。再一拐弯,出了前面的山口,就是公路了。看一眼水泥铺就的路面,确信我回到了世上。悄悄地回头望一眼,身后就一块很平常的茅草地和一个小水潭,那个深长的峡谷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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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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