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马家场:永不消失的桥市

清水河从马家场穿过

马家场,现在大概是成都近郊场镇里最为特殊的一座,经过去年最后一轮大规模拆迁,这座曾名列成都十二场之一的大场被拆得只剩一个名字。身死魂存,场镇虽然消失,但逢二五八赶场的传统仍旧得到保留,只要逢场,人们便会自发地从四面八方涌向清水河边,场面甚至比过去更加热闹。

马家场是成都西北方向上两河区域内的重要场镇,在清末是成都县正式设置的十二座场市之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成都人所讲的“两河”并非是大江大河,而是指清水河与磨底河,二者从郫县两河口分流,又在浣花溪共同汇入南河。它们包夹而成的两河区域上风上水,处在温、郫交界地带,所谓“金温江,银郫县”,传统上是成都比较富庶的地区。

历史上马家场区划变动频繁,解放初曾是清溪乡治地所在,现归金牛区金泉街道淳风桥社区管辖。场镇紧靠清水河而设,场南即是大名鼎鼎的132厂(成飞)所在地黄田坝。从地理位置上看,今天的马家场恰恰处在金牛、青羊、温江与郫都四区交汇之处,从马家场向北是郫都区,向南是青羊区,向西是温江区,向东则是金牛区。

清水河,在成都,它与磨底河所夹的区域传统上被称为“两河区域”。

去年的拆迁来得猝不及防,几个月的时间这座繁荣热闹的场镇便被夷为平地,甚至连它曾经存在的痕迹都很少留下。土龙路贯场而过,现在几乎是马家场唯一的道路,街道两面清晰可见那些成片的废墟。只过去几个月,茂密的荒草便已盖过地上的碎砖与瓦砾,给人一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不知为何,丁字路口上仍挺立着两幢临街门面,门神一般分别立在土龙路的东西两侧。千顷地里一根苗,这几乎是马家场上仅存的建筑物,它们不可避免地充当着场镇消失的最后见证。至于至今为何屹立不倒,大概还是与钱有关。

去年拆迁过后,马家场几乎被夷为平地,只剩零星的建筑还屹立在土龙路上。

门面房里,久负盛名的胖娃肥肠粉尚在营业,这貌似是一家“网红店”,据说在本地深受欢迎,只要在网上搜索马家场,十有八九会看到胖娃肥肠粉的身影。店里张贴着它的历史,从改革开放初沿街售卖再到现在广开连锁,已经传到第三代人。

拆迁过后食客们在马家场的选择所剩无几,大概令店里的生意更加火爆,两个大的开间再加几排外摆仍不能满足顾客需求,去的稍晚些便要排队。整个店面的运营还维持着相当原始的方式,点单直接同灶台旁煮粉的人讲。店里自然没有环境和服务可言,是标准的苍蝇馆子,不过人们到这里只是为一碗粉,并不会计较太多。

这家肥肠粉只分大小碗,而面却是分为一、二、三两,由于不熟悉这个情况,中午本想吃粉却点成面,按我的口味勉强算是中规中矩。本着更加客观的想法,晚上我特意多留出一些时间,又专门到店里吃了一碗肥肠粉。小碗十四,大碗十六,价格稍高,但无论是分量还是味道,与别家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出几粒花生米。花生米似乎是未炸过的,香气一般。考虑到这里的位置,涨价若是发生在拆迁以后,店家的行为便有些耐人寻味。如果是专程为吃粉而来,便有些不太值当。

马家场的名店“胖娃肥肠粉”

马家场虽然热闹,但规模一直不算太大,过去只有正街、顺街、横街、新街等几条街道,基本沿清水河的右岸展开,去年拆迁过后这些街道便完全消失。尽管拆迁时的打围还未撤去,但废墟之上已是一片葱茏,将曾经的市镇痕迹完全抹去。从土龙路向西步行不足百米,穿过荒地便来到清水河左岸。

清水河在入城以前大都是天然河道,两岸很少有人工加筑的堤坝,因此河面比较宽阔,流经马家场时最宽处大概有几十米,而且岸边延伸出不少浅滩,兼具壮阔秀美之姿。岸上有一块灰色铁皮围挡格外显眼,上面落着锁,过去是能开合的,顶处的告示牌上还写有“危桥、禁止通行”的字样,不过已完全褪色。事实上这座危桥早被冲垮,只剩岸上的两个水泥墩。

最初清水河上有一座廊桥清溪桥(清水河古称清溪,因江水清澈而得名),过去是连接温、郫二县的交通要道,民国时期被洪水冲垮,后重建为水泥平桥。马家场过去一直有“桥市”之称,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赶场的位置就在桥头两侧,人们可以通过清溪桥方便地往来于清水河两岸的场市。

旧桥在几年前被冲垮,只剩岸上的石墩。

清溪桥向北一二百米,土龙路上后来建起一座横跨清水河的四车道大桥,因新桥的建立,本地人习惯上称从前的清溪桥为旧桥。2018年夏天,旧桥被洪水冲垮,马家场的“桥市”不复存在,人们再穿行场镇便需要绕道新桥。不过有本地人曾告诉我,旧桥垮塌的根本原因并非是洪水泛滥,而是当地在挖下水道时无意间破坏了过去的桥基。

这段清水河给人的感觉与杨柳河相似,它们在城内都是人工砌筑过的堰河,河道狭窄水流平缓,几乎与沟渠无异,因而缺乏美感。一旦来到城外,在缺少人工干预的情况下,这些河流便如猛虎出笼,尽显它们的原始和野性之美,甚至具有一泻千里之势。

清水河在流到原清溪桥的位置以前水面一直十分平静,只有风掠过时才偶尔兴起波澜。旧桥处河床稍有落差,目视约有二三十公分,经此设计,水势陡然猛涨,河水真正“流动”起来,原本平静的河面顷刻变得波涛汹涌,河中掀起阵阵白浪,隆隆水声不绝于耳。

土龙路上的清水河桥

下探到岸边,河水清可见底,这种清澈不仅是视觉上的直观认知,甚至能够给人带来一种清凉与凛冽的心理感受,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舀来一抔水尝尝味道。

雨季还未到来,河中水位尚浅,大片河床露出水面,形成一座又一座小洲,可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靠近岸边这样的浅滩便更多。令人困惑的是,清水河的水位虽然很浅,但远看水色却十分深沉,往往给人一种渊或潭的错觉。

几个人正在河里猫着腰寻觅,似乎是在捡石头。清水河里的鹅卵石数不胜数,密密麻麻地铺在河床上,而且一直延伸到两岸,大小、形状不一。流经场市的河段两岸建有河堤,这段河堤甚至也是用鹅卵石、红砖与混凝土混合后一层一层砌起的,让人好奇这么多的石头究竟是从何而来。

河流两岸已经完全荒废,几乎回归它的原始状态。捡石头的再加上钓鱼的,河里的人比岸上还要多出不少,他们的数量很有可能已经超过马家场现在的常住人口。不少人甚至走到清水河中央,水深竟只是刚刚没过脚踝,过去“清溪”的称呼大概有些道理。

清水河水位虽浅,但水色却十分深沉。

单论环境,马家场占尽优势,但由于紧邻黄田坝,它的发展只能让位于军工科研。更直白一些,它根本不可能得到发展,消失是它既定的归宿,拖到去年已经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间隔不久,头顶便有战斗机呼啸而过,当战斗机飞过时,整个人完全处在一种麻木状态,震得人脑袋生疼。这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即便喊破喉咙,也丝毫不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只要人们到这里感受一次,肯定会立刻明白这里非拆不可的原因。

退回到清水河左岸的荒地,地上还残留着几堵砖墙,走近一看,发现这些并不是围墙,而是从前建筑中的内墙。仔细一想,留下围墙确实毫无意义,毕竟它所围挡的所保护的一切都已消失。只是它们白白的横亘在荒地之上,看起来总有些突兀,我甚至觉得它能变成一面涂鸦墙,或者人们大可以在墙上写几个字:马家场旧址。若干年后,它可能又会从旧址变成“遗址”,曰“马家场古墙”。否则人们再到这里凭吊时,或许会找不到马家场曾经存在的任何实物证明。

清水河左岸的荒地

不过马家场的真正旧址应在清水河右岸,旧桥垮塌以后,便只能绕道土龙路前往。走过清水河大桥,土龙路上两侧的临时围墙尚未拆除,大概是从前拆迁时为分隔场镇与公路而设。土龙路以南、清水河以西的正街、横街、顺街等几条小街交错纵横,共同构成市镇的核心部分,但它们现在同左岸一样,已经被全部夷为平地,而且拆除的力度更甚,过去的一切完全消失。

场镇被拆除以后,赶场的传统非但没有消失,腾出的大片空地反而为场市规模的扩大提供了方便。当地一位老人告诉我,现在的马家场比过去更加热闹,来赶场的人数比过去差不多要多出一半。究其缘由,最主要的是这附近的传统场市基本已经消失殆尽,只剩马家场这一根独苗,想要赶这种原汁原味的乡下旧场,只能到马家场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赶场的绝大多数都是老年人,他们坐公交到这里特别方便,而且还不需要掏钱。人们赶场不一定是真的有购物需求,闲着也是闲着,许多人已经完全将赶场当成一种消遣,这跟逛公园、逛街没有本质区别。

另有一点,赶场对时间的要求是很苛刻的,这恰恰又跟老年人的作息规律高度吻合。乡下的场市绝大多数都是半天场,从一大清早开始,到午饭之前便差不多全部杀割,有些生鲜甚至早上便被哄抢干净。

拆迁以后,这里的场市非但没有消失,规模反而增加。

赶到时坝子上已是一片狼藉,只剩遍地垃圾,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只是从垃圾的数目和分布范围便能大概判断出场市的规模,主路绵延约有数百米。在空荡荡的布满垃圾的坝子上,一位老人正在四处捡拾。通过镜头我才看清她的面容,老人头发花白,面色沉重,身上布衣松松垮垮,一直紧紧地皱着眉撅着嘴。她孤零零地四处游荡,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这时候她捡来的蔬菜水果快要填满几个袋子,大概来到这里的时间已经不短。

我坐在地上休息,也看着老人的行动,她一直从坝子上的西头捡到东头,没有歇过。不久,一位老大爷骑电动车经过,他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确定是赶场日后他才放心,他说自己来捡些菜叶回去“泡饭”。我有些懵,但转念一想,应该是“泡粪”,也就是沤肥。

散场以后,坝子上一地狼藉。

老人离我越来越近,自始至终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算在苦相里也是苦到极致的那类,看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两个大塑料袋里又套着许多个小塑料袋,被花花绿绿的瓜果蔬菜塞得满满当当,老人家将塑料袋系在一起,做成褡裢似地背在肩上。她一直用手托着身前的塑料袋,生怕会被挤破。快要和我打照面时,老人忽然抬起手,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似乎是不愿被我看到,我也扭过头去,装作看向别处。这时我才发现,老人的双脚都有些跛,鞋子甚至都已经被踩变形。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我看到公交站牌上写着福利院站,这才想起坝子的对面是一家养老中心。

散场以后,在坝子上捡拾蔬果的老人

远处不时传来警戒声,“国家……警戒区域,严禁逗留、聚集、拍照……”乍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备感恐慌,以为可能是自己手中的相机在什么地方触发到机关,吓得我立刻离开坝子,生怕马上会有帽子叔叔找来。但等我回到公路,又总觉得不太对劲,最后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顺着从前的正街,我又重新回到坝子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才发现那声音来自隔壁的黄田坝,与马家场还隔着一道废弃的排水渠。而且警戒声是不断循环的,并非是针对某个人的警告,这才放心地继续走下去。

正街现在几乎是赶马家场的唯一通道,但已经没有任何场镇正街的模样,由于大量尘土的覆盖,这段水泥路面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土路,稍有车辆经过便会掀起一阵风尘。散场以后,道路以及两侧留下大量垃圾,若是单纯的白色垃圾还好,家禽和水产被宰杀以后余下的废料也散落一地。天气日渐转暖,不过半天的时间,已经酝酿出阵阵恶臭,招徕漫天蝇虫。

马家场正街

正街抵拢以后,靠近河岸坝子变得更加开阔空旷,其中的植被多得惊人,而且无数乔木散落各处,有时又聚拢成林,造型千奇百怪。倘若不是紧靠黄田坝,这里很适合开辟为植物园。

越到下午,到马家场钓鱼的人越多,许多人索性甩下板凳走到河中。不知何故,在右岸看清水河,河流好像更秀丽一些,这边的水草似乎也要更加丰茂。

稍稍向前,金牛区与青羊区的界牌立在路边,若不是亲眼见到,很难想象两个城区的边界会是这种状况,彷如一座荒无人烟的垃圾场。如果把界牌上的字换成“中国”与“缅甸”,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前方的小道静谧幽深,道旁密林深不见底,将小路衬得更加阴森清冷。这怎么会是青羊区?这种感觉倒完全像是在某处不知名的深山里探险。

场市的载体都已经消失,人们是怎么在空坝子上自发地维持着赶场的传统的?甚至还能够让场市变得更加繁忙。人们对赶场真的有这么眷恋吗?

马家场,金牛区与青羊区的界牌。

回到大路上,马家场已经没有什么能逛的去处,到处都是被围挡圈住的荒地。土龙路与景观路交汇的路口有个农家乐,名字有点奇怪,叫“PK鸭”,看招牌价格不贵,几十块一客,包机麻和两顿正餐。招牌上印着一副对联,“来到成都真好汉,不吃鸭子真遗憾”,但店里似乎十分萧条。饭店旁边是一家电缆厂,厂门前有一小片油菜田,估摸有三四分地。油菜这时已经成熟,跟麦穗的颜色类似,老两口正在田里收割油菜,他们放倒的几垄油菜在地上摆得整整齐齐。

作为一个纯正的北方人,我几乎没有看到过油菜花成熟后的样子,更未见过它的收获,它成熟后与开花时的状态大相径庭,以至于最初见到时我甚至没有认出这是油菜,还傻兮兮地打开识图软件。

老两口很热情,听说我是山东人,老伯笑称我们是老乡,他们刘家最早就是从山东的高板桥迁来四川,现在已经是第十四代。他们原是马家场街上的住户,老宅就在PK鸭饭店的背后,离这片油菜田只有十多米。他们算是马家场的第一代拆迁户,拆迁后他们被安置到附近的两河小区,差不多已经快满二十年

老两口正在收割油菜

老人家已经搬离这里二十年,怎么还会有街上的地种油菜呢?对此他们用了一个很生动的字,这个字也被在这里种地的其他人反复用到:捡。拆迁过后马家场腾退出大片荒地,但后来这些荒地上再未有任何建设,也一直没有得到什么利用,反倒是被长久的搁置。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原住户便来“捡地”,有点“开荒即有其田”的意味,谁家先占下垦荒、播种,便成为这块土地事实上的“地主”。当然捡的程度不能太过分,一般一家只有一小块,最多几分地,在上面种点油菜或是青菜,紧够自家吃的。不知道是不是老住户的缘故,老两口捡的地竟有一亩多,除了这一小块,他们在老宅背后还有一块相当广阔的油菜地。

做到哪里是哪里,他们既不追求产量,也不追求效率,将油菜砍倒后只等着晒干,最后收获菜籽。即使不做这件事情,老两口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这些菜籽榨出的油足够这个大家庭的食用,四川人尤其是乡下的人,似乎对从外面买菜籽油一事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感,油一定得是自家送去榨的吃着才安心。

四川人尤其是乡下的人,似乎对从外面买菜籽油一事有着强烈的不信任感

对于土地的荒废,老伯感到有些痛心。油菜田的对面是一片巨大的荒地,荒地紧靠清水河,三面都被铁皮围挡圈住,围挡上的铁链与门锁都已生锈,其中杂草丛生一望无际。老伯说从前那是耕地,但退耕还林以后庄稼便被铲除,后来地便一直荒着。现在上面又说“退林还耕”,大量绿化带中的树木被伐倒,腾出土地改种粮食,但这种极端零碎的农田真的会有专人去进行管理和收获吗?即便收货上来,几斤几斤的粮食又会怎样利用?不用想也知道这种极低效率的种植反而是对土地、人力、资金等资源的严重浪费,而且之前对这部分绿化的投入也彻底打了水漂。

去年一拆,彻底把马家场的人拆散了,原来街上的住户都被拆到别处,将来也几乎没有任何回迁的可能,几十年的邻里街坊说散便散,往后恐怕再也没有马家场的说法。老伯听人讲,街上的居民房屋有产权的每平米能赔到一万多,没有产权的赔六千多,旁边的农民赔偿更少,每平米只有两千多块。听老人的意思,赔偿款大部分可能还未下发。

推倒的老宅的碎砖连同泥土堆成一座小丘,老伯倚在樟树下擦着脸上的汗,向我喃喃道:“这么多地荒在这里只是让它更好看吗?”看来挨着黄田坝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但这实在毫无他法。

隆起的小丘便是老两口原来住的位置。


黄昏将要来临,我又回到左岸,此时清水河变得一片金黄。河边的道路被一对中年夫妻阻断,他们正在敲打菜籽,油布上铺满层层叠叠的枯草一般的油菜杆。

见我好奇,男人递过手中的连杆,大方地请我试试。不过我只挥了几下,男人便收回连杆,直言我腰杆太硬,打这个得腰杆带着连杆一起动,这样不但菜籽脱得干净,用力还少。

夫妻两个是大英县人,一直在马家场附近做活路,这么些年下来,他们也在河边“捡”到一块地,专门用来种油菜。马家场拆迁以后,他们搬到附近的文家场,不过还是没舍下这块地,没事便回来看看。菜籽只有芝麻粒大小,起初我没注意被菜杆压在底部的厚厚一层菜籽,以为这些大概也就几斤,男人听到后不可置信地问我:“你说这些有好多?”接着他又说道:“你不急着回去嘛,等半个小时,打完了你看看有好多。”

没等男人打完我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地上的菜籽少说也有大几十斤,赶忙向他低头。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女人说这些菜籽看着多,自己还得再去买一些添上,这样榨出来的油将够几家人吃。

打菜籽

夫妻两个从不在外面买油,不仅如此,他们连榨油都要回大英乡下老家,他们不相信外面的油坊,认为他们总是有“瞒天过海”或是“偷梁换柱”的本事,生怕浪费掉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好菜籽。还有,这里的油坊设备都很老旧,不如老家的新机器榨出来的油香。他们虽然生活在这里,但又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不如老家。

女人当然不糊涂,回一趟大英要三十五块的过路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百斤菜籽最多榨三四十斤油,不说他们付出的时间,只算路费、加工费还有肥料,肯定都不如直接买油划算。女人说这跟钱没关系,自己榨的吃着放心。

菜籽本身并没有什么味道,倒是菜杆晒过以后发出一种草料的香气,有点像是麦子。我看打出的菜籽有黑、黄两种,便问男人,他说黄的菜籽香些,黑的菜籽产量高些,现在种的大多都是后者,前者倒不多见。

收菜籽

男人很快便将所有菜籽打完,他用笊篱将菜杆拢到箩筐里,女人大致筛一遍,再将剩下的菜杆用布兜到路边。碰巧一个老汉骑车路过,老汉停下车,想跟女人要一把菜籽,结果惹得女人很不高兴。我大概能听出来,老汉是马家场本地住户,过去女人一家住在这里时,他们曾发生过一些纷争,因此女人很不喜欢他。

本来女人欢天喜地,还请我帮她录个收菜籽的视频发个抖音,还要我一定配个欢快点的音乐。老头一来,气氛完全变了,女人的脸立马垮下来,说话也变得夹枪带棒。可无论女人讲得多么难听,老头面不改色,一点都不生气,只是细数着他曾经对女人一家的帮助,说着他走到油布上,蹲到地上翻翻菜杆下的菜籽。

女人的话讲的很重,能够看出她的确心存怨气,她不停地讥讽着老头,男人在旁边尴尬地笑着,一言不发。老头却是不受任何影响,不断说着:“拿给我点儿菜籽嘛,我种上点,明年你们也能吃。”“你种个屁,你拿回去肯定是喂雀儿。”老头不顾女人的咒骂,从路边捡来一个塑料袋,蹲下抓了一小把菜籽,大概不到一斤。老头还挺讲究,站起来后又用菜杆包住塑料袋抹了好几遍。

收菜籽

“还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嫌我们乡下人穷,你们成都人最不要*脸!”听到这话,我忍不住笑起来。老头还是不生气,拿着菜籽骑上自行车,以一句笑呵呵的“你胡说八道,我们成都人最要脸面”终结了这场骂战。

看得出来,他们彼此是很熟络的,这场骂战虽然穷尽各种难听的词汇,但又充满喜感,让人忍俊不禁。但凡有一方真的动怒,恐怕势态都要失控。老汉一走,男人又才开腔,马家场这一拆,街上的人家最少的一户都能拿到两百多万,不过他看得很开,不是自己的,再羡慕也没有用,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夕阳西下,远处的白墙还是像残碑似的横亘在荒地上,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回应:马家场还在。赶场是一种坚持,自己种油菜、打菜籽、榨油也是一种坚持,许多人的共同坚持最终铸成一种“魂”,大概它可以让马家场永远存在,即便是废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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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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