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杏花香

在我家老屋门前,长着一棵老杏树,掐指一算,已有八十五年树龄,每到春季,新长出的枝芽葳蕤,披挂一树嫩绿,总让人感觉到蓬勃生机。待到花季,又是一树洁白,散发出悠悠花香,让人不自觉想起过往,想起关于这棵老树的一切,想起那些关于苦难,关于救赎,关于希望和未来的所有故事。

这棵杏树由我姑姑栽下。一九三一年,姑姑出生于晋南夏县胡张乡朱村,时逢乱世,姑姑身形羸弱,营养不良,像棵豆芽菜一样让人怜疼,有一天她拾到一棵小树苗,纤细如小指般,已失去活力,像一根筷子,一截干枝,一段飘摇在风中的枯木。姑姑捏紧它,尝试将它从中掰断,也许她能像拧断一截柳枝一样得到一只树哨,那来自大自然的清脆声响能给贫寒岁月带来少有的欢娱,她会将它放在嘴边,漏一些气,让它歌唱。她动了动手指,一闪念间心底生起疼惜,似乎小树苗长出一只手捏紧她,提醒她看到花仙子、果仙子,看到所有神话传说的起源和终点。她奔跑回家,跑到老院东北角,用她稚嫩的手刨了一个圆坑,将树苗栽进去。

后来奶奶一次又一次讲给我听,那是1939年,姑姑八岁,抗日战争的硝烟弥漫在华夏大地。奶奶说她不知道这棵树怎么就能活下来,直到有一天,姑姑穿上嫁衣,要嫁到五里外的杜家。那时杏花飘香,姑姑站在杏花下哭得声泪俱下,舍不得家,舍不得父母亲人,舍不得老屋,舍不得杏树,未知攫紧她,让她看不到前途命运,不知道迎接她的是深渊还是坦途。

战乱年代,贫寒之家,姑姑仅留下一张照片。她眉目清秀,甚是好看,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好看,总被新嫁女唤去当陪伴,她陪着她们,一起走在胡张乡的土地上,走在对新生活的向往里,走在对未来的畅想中。谁也没有料到,仅只九年之后,姑姑因病去逝。

每次讲到这里,奶奶都会伤心到掉泪,再不能讲下去。她老眼浑浊,喜欢望着五里外,杜姓祖坟扣留了大姑,在奶奶心里一刀一刀刻着重痕。有时她会感叹,大概姑姑知道自己要早早离开,才栽了一棵树留下来陪她。所以我小时候经常想,姑姑就长在树上,还穿着新嫁衣,长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长在她没有看够没有爱够没有住够的地方,长在屋里,院里,树边。我觉得,这种想象甚至是全家人的共同想象。也许大人们和我一样,一方面对这树有感情,认为这树代替姑姑守着老屋,守着“家”,守着她爱的老娘、老弟。一方面又对这树有怨恨,是树夺走了姑姑生命,像东郭先生一样,她救活树,丢了自己的命。

很多年里,当杏花落掉,花瓣像一片片雪花消融于黄土地,当青杏一点点生长,嫩白内仁坚硬成核,然后一点点变黄,当杏香弥漫,奶奶总会摘一包杏让我送到胡张村,送给一个叫杜永贵的人。他是姑姑的孩子,身上流着姑姑的血,望着他,我会情不自禁想念姑姑,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我总觉得她就在身边,和我很亲很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喜欢这棵树,尤其喜欢夏天打赤脚,坐在树上吃青杏,品尝它在唇齿间激起的苦、涩、酸,这味道一天一天消隐,取而代之的是香、甜、软、糯,很容易让人沉溺。把杏子咬在嘴里的每一次,我都会想姑姑,在心里一点一点描摹她,一点一点勾划她,一点一点复活她。这个过程伴随着永贵表哥的成长,他每长一岁,大姑就在我心里长一岁,有时我想,也许大姑就住在表哥身体里,笑眯眯看着我,亲近我。

公元1985年,一个寒冷的正月,一个小婴儿刚出生就被遗弃,他躺在乡镇卫生院门口,哭声哀怨,被人抱回去,又送出来,手脚先天残疾让人们对待他像对待这个季节的寒风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永贵表哥像姑姑拾拣树苗一样把他拾回去,给了他一个家,倾尽全力救治他,给了他完整体魄,拼了老命为他娶妻生子,给他向上生长的信心和勇气。

这一切,老杏树都看见了,姑姑也看见了。八十五岁,这棵杏树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枝繁叶茂、华盖如荫,我站在树下,需要仰头才能看见当初托举过我的枝杈升起在半空。我时常想,表哥救活弃婴,是姑姑救活小树苗的延续,而姑姑救活小树苗,是爷爷仗义直言被土匪迫害的延续,故事一代代发生,一代代讲述,一代代演绎,一代代赋予新意。对于我而言,是一次更深一次的震撼,我欢喜去树身发现秘密,顺着它的粗糙纹理抚摸,能摸到核心,看到这股精神的源起,一股侠肝义胆,一股正义沧桑,也许就藏在我们骨血里,只需一个触碰,就激发起来,让它继续流传于世。

侯马市公安局 郭清海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27

标签:侯马市   杏花   长出   杏树   大姑   树苗   贫寒   表哥   姑姑   奶奶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08-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3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