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城如梦

母亲去世后,我便很少再回德州了。然而,每一次魂牵梦萦,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我拽回那个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母亲与父亲的魂,更有我的根。那些曾经的往事,也总会在午夜梦回时,如同缤纷落英般在我心头款款摇曳。记忆虽没有重量,但有时候它却可以压得人匍匐在地。

恍惚中记得,母亲刚走的那段时日,我曾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我骑着单车,带着母亲转遍德城区大街小巷,重温着我们曾经待过的每一个地方。母亲微笑着坐在后座上,跟我讲述着德州城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变化,以及我们之间的每一段故事,与我诉说着那个她记忆中的德城映像......

西城往事

据母亲生前回忆,她随父亲落户德州的那年,刚刚20岁。细算起来,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中期。那个时候,德州这个地界儿还属于聊城专区,并不像现在划分得这么细。翻阅了一下资料才知道,历经几十年沿革,直到1994年12月,德州才经国务院批准,撤销了德州地区,改设地级德州市,将原来的县级德州市改为德城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德城人。不过,在我这老德州人的心里,无论这个城市名字怎么改,骨子里永远都流淌着属于家乡的那股特有的血液。

曾听母亲说,她与父亲刚到德州那会儿,建国没多久,到哪儿都是百废待兴。当时的德州,落后且贫穷。父亲属教育系统工作人员,所以工作单位常常变换,母亲也因此和父亲先后搬了很多次家,几乎每一次搬家都是推着自行车,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步行完成的。因为也没有那么深厚的家底,东西也不多,没几趟就搬运完了。那个年代,德州的公共汽车并不多,更没有什么搬家公司。母亲素来讲求俭以养德,所以断然不会通过汽车这种奢侈的消费方式来进行搬家的。最后,母亲带着我们全家落脚到了与河北桑园搭界的电厂宿舍,一待就是十几年。因为是在京杭大运河西边,所以大家都称那片区域为“河西”。

当时的河西地区,只与河北的桑园界相隔一条铁路,因为在城区边,所以很是荒凉。小的时候,我常常与小伙伴们越过铁道,到桑园那边的树林子里去玩耍嬉戏。周末偶尔也会找上几个小伙伴,搬着小板凳,去与电厂宿舍仅相隔一片玉米地距离的砖瓦厂宿舍,看场露天电影。《尤二姐》、《红牡丹》、《黑三角》......这些曾经耳熟能详的老片儿大都是在那儿看的。男女老少都排列有序地聚集在那个露天广场上,热闹非凡。当时,就一种心情:满足!

当时,我们的厂区宿舍都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这些平房宿舍的旁边,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宿舍前后院的邻居们平日里也没什么可以消遣的,大家就经常隔着后窗,东家长李家短地聊天,常常聊到该做饭的时候大家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散去。那个时候,邻里间似乎总有着说不完的话,哪怕“天长地久有时尽”,可话题却总是绵绵无绝期,日子过得安静而详和。

后来,父亲过世后,厂子里的领导念及我们家中的贫困境况,安排母亲到本厂的职工浴池做了收票员。这个地方紧挨着厂区,在一处角落里,比较偏僻。尽管工作环境恶劣,但却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之后的近十年,每天,母亲就骑着二八的大自行车,过破败不堪的老文革桥、穿七弯八绕的针织厂、路过尘土飞扬的砖瓦厂,跨过一条小清河,路远迢迢地去厂里做临时工,以此供养着我姐妹四个上学。

也许,当时谁也不会料到,三十年之后,那片几近荒芜的地方,如今已是大型现代化厂区集中地。德州市屈指可数的几个全省一流大型企业集团几乎全部集聚在了这片区域,人们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真的应验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母亲去世前的一年,我与大姐带着母亲去厂里取父亲的抚恤金时,再一次重回故地,然而,却再也找不到这里过去的影子了。望着眼前一排排高耸林立的宿舍楼群,以及道路两边连成片的厂区,母亲摇了摇头,慨叹道:“变了,全都变了!”


运河儿女

当然,变得不只是母亲那些最初的记忆。后来,母亲为了让我姐妹四个有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把家又往城里搬近了一些,在运河边的老电厂宿舍安置了下来。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不过是从一个荒凉的地方又搬到了另一个荒凉的地方而已。虽然近些年沿运河地带早已被德州市划入了整体城市规划项目区域,但在上个世纪80年代,由于黄河改道、河道淤积等原因,京杭大运河德州段运输能力早已逐渐降低,几近断航。好在我家刚刚搬到沿运河边的新宿舍区时,仍能偶或看到零星船只在河上穿行往来,心中不胜欢喜。作为运河边长大的州城儿女,每每忆起,总是对大运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

每年冬春之交,开河之际,总会在午夜时分被运河上冰块相互冲击的剧烈声梦中惊醒。于是,常常一大早起来,奔到运河边看那一块块解冻的巨大冰块排山倒海般相撞的样子,很是壮观。

夏天,雨季来临,河水渐涨,大运河便成了人们消夏的好去处。很多人会从文革桥上跳到河里去游泳。尽管管理人员重申了很多次河里游泳的危险性,但总是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会偷着去试错,拿生命当儿戏。

那时,我常常晚饭后手挽着母亲,漫步河边,聊着天,看夕阳西下。偶遇左邻右舍,母亲总会驻足,和颜悦色地与邻居们攀谈一二。河风轻柔,无比惬意。

2014年6月22日,京杭大运河申遗成功,京杭大运河德州段也成为了德州市稀有的世界文化遗产。作为运河边长大的儿女,我自是无比欣慰的。曾经蜿蜒的土路现在早已经换成了平整的水泥路,岸两边也不似当年的杂草丛生。河边突出的两处小码头,以及儿时我常与小伙伴们嬉戏玩耍的那个据说是日本人当年侵华时留下的破败工厂,如今也早已规划为历史保留文物。自从运河沿线区域划归河西经济区开发项目后,我家曾居住过的那一片运河沿岸区域也已部分打造成为了一片绿意盎然的风景区。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却也成了一块远近闻名的打卡地。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我与母亲再一次路过曾经在这里度过了17年光阴的地方时,又重新站在了古老的运河边。只是,这一次,岁月辗转,物是人非。母亲满眼噙泪,略显沧桑地说道:“变了,连这里也变了!”


光影德城

虽然,河西运河区域是一块几乎人尽皆知的城乡结合部,谈及这个地区,没有多少人会对这里给予好的评价。但有趣的是,母亲走后,每一次午夜梦回,那条南北通畅的运河、那个狭小且温馨的家、以及那个我与母亲亲手打理过的、曾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小院,总会几次三番闯入我的梦境,魂牵梦绕。

1997年,香港回归,我家又迎来了一次搬迁。三姐为母亲在靠近市中心的住宅小区——“阳光花园”——买下了一套装有电梯的房子,于是,我们便又有了新的家。那个时候,放眼整个德城区,民用住宅楼里装有电梯的小区可谓凤毛鳞角。因此,搬家的那天,依依惜别之余,有很多老邻居还是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母亲很幸运,当年竭尽所能供我三姐顺利读完大学,本也没想得有多长远,只是盼着自己的几个孩子将来能够学有所成,拥有自由掌握自己命运的资本就好。但是,母亲没想到的是,三姐的确没有忘记母亲的辛苦养育之恩,定居美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母亲从曾经那个偏僻且生活环境闭塞的老电厂街接了出来,在从此在新家过上了相对较为舒适安逸的生活。这一住,便是22年,也是德城区快速发展、日新月异的22年。在这里,母亲在德城区前世今生的世纪交替变迁中,窥到了德城区发展的未来之光。

因为靠近市中心繁华区,所以这片区域的商场、学校、医院、景点等各种配套设施一应俱全。母亲生病前的那年春天,我过节回家,探望母亲。趁着和风顺畅,我带着母亲去德城区开发最早的一处人工湖泊景区——新湖公园——游玩。这里既有开发多年的新湖老景区,也有新开发的世纪广场、还有原市委大院改造后的居民文化娱乐休闲区。旧貌新颜,景致倒是别有一番洞天。

母亲问:“柴市街呢?怎么找不见了?”我抬手指去——曾经小商贩云集、总是人头攒动的柴市街早已荡然无存,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们休闲的沿湖公园。听着回廊里老人们咿咿呀呀、有板有眼地哼唱着京剧,母亲的脸上就像是开了花。

因为母亲腿脚不太好,所以,那一天,我与母亲走走停停,边走、边看、边听、边聊,待到把景区转完时,已是中午时分了。

在我的思想里,一直以为母亲是素来不喜拍照的,所以,起初我只能用手机偷偷地记录下我与母亲的一切。后来,母亲看到了,只是慈爱地拍了我一下,然后捂着嘴笑道:“你这个熊孩子!”看来,母亲并不反对我将这光影之间人与州城的和谐美景记录下来的。而我,并不是很了解母亲。于是,我便肆无忌惮且光明正大地“咔嚓咔嚓”把母亲与州城的美景尽收在镜头里。母亲也很是配合,或凝望、或深思、或远眺、或微笑......那一天,我与母亲有说有笑,从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母亲也从未拍过那么多照片。以至于最后,我与母亲都走得有些累了。母亲随便坐在了湖边马路牙子上,随意而自在。我也随着母亲的样子坐了下来,肩并肩靠在一起。碧波如洗的湖面上,小船儿轻轻,荡漾在湖水中。远处,世纪广场上那个红彤彤的剑指云天的“世纪风”雕塑格外醒目,远远望去,给整个新湖景区都带来了一丝灵动。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德州变了,变得真美啊!快不认识了!”


魂断东城

在母亲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应母亲的要求,我们又搬了一次家。只是这一次,母亲是为了离世做准备。

母亲一生要强,心藏万丈海,眼无世俗光,事事皆洞明。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母亲便放弃了治疗。母亲说:“比起在医院里受煎熬,我更愿意优雅地离开这个人世。我的脾气你们也知道,不用劝了,我想有自尊地过完最后的日子。”

当年,母亲孑然一身降临这人世间,孤傲一生;最后,只想安安静静地悄悄离开这人世间。

新家座落于城东开发区,原本是三姐预备着自己将来回国后,与母亲一起生活所用,不曾想,却以这种境遇匆忙间提前住了进去。每次与母亲下楼散步时,母亲坐在鱼池边,抬眼望着四周高耸且鳞次栉比的小区楼群,总是微笑着对我和姐姐们说:“就像是在北京。”那一刻,母亲充满了幸福与满足。

时光跌跌撞撞,季节来来往往。谁也未曾料到,有一天母亲会以这样一种状态,去目睹德州城的前世与今生。在母亲最后的那段生命时光里,我与大姐几乎每天都会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母亲去周边转一转,走一走,让母亲最后再看一看那个与她记忆中有着太多不同的德州城。

事实上,早在1998年,德州市政府便设立了城东的经济技术开发区,自此,城市的发展框架开始向东不断延伸。进入2012年以来,城区东进的速度不断加快,包括市政府在内的很多功能性机关事业单位都迁至了城东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因此,带动的这片区域虽没有老城区的繁华与烟火气息,却也充满了现代都市的浮华与开放。

从彰显活力与青春气息的“德州市体育中心”,到科技与人文相融的“德州大剧院”,再到庄重沉稳的“德州博物馆”,无处不散发出德城区的魅力与朝气。每经一处,我都会把母亲最慈祥的容颜融入这最俊美的现代德城文化中。这些建筑是母亲那个年代所不曾有过的。那个年代,建筑讲究的是要端庄实用,而现代建筑大多更加注重的是造型与实用并重。每经一处,母亲都会驻足观赏很久。以至于建国70周年那天,我与姐姐们带着母亲正流连于市政府广场前的巨型庆祝花坛时,一位过来值班的市政府的工作人员见状,主动走上前,笑着说道:“阿姨,这是您的三个女儿吧?真幸福啊!我帮你们拍个照留个影吧。”我和姐姐们见状连忙致谢。由于母亲当时病情已影响得自己说不出话了,所以,母亲赶忙微笑着朝小伙子摆手,以示谢意。

陪母亲外出游玩的那段时日,母亲特别配合我们拍照。母亲似乎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与她曾经生活了60多年的德州城做一个委婉的告别——告别曾经蹉跎的似水年华,也告别这个光阴流转、温情脉脉的多彩世间。

时间有时真的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一出神一恍惚之间,便物走星移,待到蓦然回首时,却早已变了一副模样。

有那么一段时日,半夜母亲难受时,我就和母亲两人互相依偎着静静地靠在床头上,看着窗外不远处忽明忽暗的点点霓虹,母亲默默地含着泪,声音嘶哑地与我说:“德州,真得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是真得舍不得啊。”


2020年,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夜,母亲带着她对德州城的无限眷恋,以及对我和姐姐们的永久挂念,走了。往事如烟,有些事仿佛还在昨天,依稀可见,只是韶华易逝,生命不再。人这一生注定要历经诸多悲欢之事。然而回忆,却可以把曾经的感动再次打捞,忽然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

然而,无论走得再远,德州城的那副模样,连同母亲的记忆,自始至终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骨子里,午夜梦回时分,我依稀看见母亲指着遥远的德州城,回头微笑着跟我说:“婷婷,你看,这就是德州,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一直在变的德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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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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