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武回忆录:小金川畔

六月底,我们从懋功两河口出发,经过大板村、黄草坪到木城,眼下又要翻越一座大雪山——梦笔山了。

白雪皑皑的梦笔山似乎比夹金山还要高。

从地图上看,此山上下九十华里。

梦笔山

当我们准备上山时,一位藏族老人急喘喘地赶来,拉住我的手,用不太流利的汉语一再劝说:"千万不能上山!"

原来,这虔诚的、好心肠的老人是一位喇嘛,从他懂事开始,大喇嘛告诉他梦笔山是一个神妖。

据他介绍,这个神妖——梦笔山,比夹金山那个神仙厉害得多,无论人有多大本事,都无法从他的身上踩过去,这个神妖一旦发起怒来,吹上一口气,就会刮起一阵狂风,眨眼工夫,就把人吹得无影无踪。

他越说越奇,说山上明明是晴天,突然会下起石块大的冰雹,不把人打死,也会把人打昏,还说山上没有路走,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雪窟里,一旦掉进雪窟里,就休想再从那里爬出来。

总之,他把这座咒为神妖的大雪山——梦笔山形容得十分可怕。

当然这是经过人们渲染的,但是看起来毕竟它也还是一座充满着艰难险阻的高山。

我们耐心地向他解释:为了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我们多大的困难也要克服。

同时我们对他的那番好意也一再表示感谢。

这位老人看我们态度十分坚决,挽留不住,便拿出珍藏的酥油、粉粑馈赠我们。

我们不要,他很不高兴,我们没办法,只好多少吃一点,他这才露出笑脸。

临别时,他又唤来许多藏民,双手合十诵经,祝我们战胜神妖,一路平安。

我们上山了。

这次爬雪山,由于有了翻越夹金山的经验,加上当地的条件比那里要好一些了,所以我们准备得比较充分。

每人上山前除喝了辣椒水之外,有的还在身上披上了毡子、毯子,大家的干粮带足了不说,还规定了联络信号。

按照军团命令,全体必须于下午两点前下山。

这次行军,六团担任前卫,我们沿着他们的足迹前进。

经过整整一天的艰苦奋斗,我们终于征服了神妖,从梦笔山的山腰通过。

但是,当我们翻越完巍巍的梦笔山,经过一段狭窄幽邃的深谷向预定目标——卓克基前进时,突然听到前面隐隐约约地响起了枪声。

侦察员回来报告:前卫六团发现路边飞来冷枪。

原来盘踞在卓克基的国民党反动分子胁迫一部分藏民袭击我们,妄图阻拦我们前进。

为了保护无辜的藏族同胞,前卫团放慢了行进速度,一边喊话,一边前进,当喊话无效时,一旦看准了反动分子也就放枪还击。

也不知是我们喊话起了作用,还是有选择的还击产生了效果,不一会儿,他们纷纷骑上马,哩哩啦啦往卓克基方向逃去了。

又经过一天行军,我们从山上往下走就要到卓克基了,离得老远就看到一座颇为宏大的建筑物,原来这是卓克基的一座土司宫。

走近一看,这土司宫位于秀丽的小金川畔,群山环抱,涧碧崖青,足有十几丈高,全部是用石块砌成,在这偏僻的山区更显得巍峨瑰丽。

它俨然象一座高耸、雄伟的西式大楼。

少说也可容纳二三千人。

卓克基土司宫

不料,反动分子胁迫藏民从这高大的建筑物里突然向我们开火。

先头兄弟部队一时再也无法靠近,我们也跟着停下。

时近黄昏,先头团打亮照明弹。

不料才响几发,土司宫里突然哗然而响,接着他们四处逃窜。

原来他们由于缺乏知识,不知道照明弹是什么玩意儿,还当是红军用的什么法术哩!

于是我们两个团部驻进了土司宫。

土司宫大门

眼下,这座土司宫的里里外外,我们也就更清楚了。

这座官殿宽有二十几丈,前后左右共有四栋高楼。

前栋和左右两栋各为四层,后面那栋为六层。

最下层,前栋是大厨房,里面有十来口大铁锅,每口锅足可以做上百人的饭。

左右两栋的最下层是马厩和很不讲究的住室。

第二层,是稍微讲究一点的住室,里边除了藏兵的被服、装具,还放着不少食品。

第三层可算是土司宫的精华了。

不论哪一间,门都是用上好木料做的,而且都经过匠工的精心雕镌。

玻璃窗也都是有色的,这即使在大城市也只有洋人的教堂里才能见到。

壁上有木橱,橱中又分许多格,格内陈列着一些珍贵、小巧的古玩:玉如意、小玉佛、瓷佛像、佛珠等。

屋里的摆设也极讲究,有长形的黑木条几、方桌、靠背椅、精美的书桌,不仅木料讲究,而且还分别镶嵌大理石。

显然,这很可能就是土司的住房了。

土司宫内

第四层为一间间大同小异的佛堂,屋子大小不一,里边除了佛像、鼓、锣、幡外,还有许多藏文经卷,壁上有许多幛子,幛子大都是绸质的,还有白色的哈达,与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壁画,我想努力看清它的内容,可惜,年长月久,烟熏火燎,已经不复辨认。

但是,幸存的一二个佛教图像,人物造型却是栩栩如生。

四层以上是筑有炮眼的了望屋,它与旁边拔地而起五六层高的碉堡楼彼此呼应着,就象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这就是我所见的土司宫的全貌。

这一座位于穷乡僻野,出现在大山区的辉煌建筑,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个奇观,对我们这些出身于贫苦农民,连年行军、作战的红军战士来说,真是开了眼界。

卓克基土司宫内的锅庄舞场面,摄于1934年

但是,通过它也使我们认识到了,那些反动的土司——藏族人民的奴隶主,是一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他们之所以这样富,正是由于他们残忍地盘剥、鱼肉藏族人民的结果。

就在观看这座耗金千万的土司宫的那天,我们还察看了这里藏族人民的普通住房。

一般藏民的住房极简陋,是石块砌成,都是人畜同舍。

他们的住房一般为两层:下层是牲畜厩舍,屎尿狼藉;楼上一层大都分为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为厨房,也有的卧室、厨房在一起,稍富有一点的人家多一层,就加了个佛堂。

由于房屋低矮,门窗又小又少,阳光不足,空气污浊,与土司宫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据当地藏胞介绍,土司在领地内是奴隶的主人。

藏人每年两次要向土司纳租朝贡,土司无论有什么差事,都可以随便派哪一个人去做,连那宫前的守卫,也都由藏民轮流昼夜担任。

藏民见了土司就得跪下,要等土司过去了,才能起来。

土司要惩罚一个奴隶,毋须讲什么理由,一怒之下,砍下奴隶的头,也毋须抵命。

他们如此作威作福却得到国民党军阀的支持。

我们随即又翻阅了缴获的有关川西北地区的史书,发现:

明末清初,大小金川地区的藏民,因常常出扰肇事,满清政府曾屡派大军围剿,并采取"以夷制夷"政策,让归顺之藏民头目协助满清政府镇压叛乱。

每次征服之后,对于有功者则分别择险要关隘和战略要地建筑城垣,并划附近之肥沃土地为其屯土,免收粮赋,并且给以世袭特权,目的是为了免除边疆之患。

从此,这些投诚清政府、平定叛乱有功的藏民成了有权、有势、有钱、有地的土司。

民国以后,四川军阀不但对土司仍采取这种封疆特权制,而且还采用了更狡猾的手段来笼络他们。

这些军阀时常把各地的土司请到成都、重庆,一住几个月。

汽车、洋房、花天酒地,使这些土司乐而忘返。

渐渐地,他们也就通过土司在当地进行剥削。

为了镇压奴隶的反抗,他们还经常给土司们送些洋枪、洋炮,并且在藏区组织了一支反共力量。

听说这座土司宫的主人,就是四川军阀一手扶植起来的一个暴敛的农奴主,他不仅会放洋枪、洋炮,而且还在成都的一个大学里读过书。

我联想到他那卧室里的书架上还摆着《三国演义》、《水浒》等汉字的古典文学作品,不禁感到此人已相当汉化,怪不得当我们翻过梦笔山进入幽邃的山谷时,他伙同国民党反动分子胁迫藏民向我们射击,妄图阻拦我们呢。

现在,这个家伙虽然逃之夭夭了。

但是,他丢下的土司宫和那许许多多的罪证却从反面教育了我们,这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它越发坚定了我们克服困难北上抗日的信心,坚定了我们打倒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信心。

小金川畔所发生的事,虽然在我们的征途中并不是一次值得记载的重大战斗,我们团进驻这里也没有遇到什么大了不起的困难,但土司宫瑰丽的建筑,国民党反动派与藏族反动上层的勾结,以及他们对藏族同胞的压迫,都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接着我们继续前进,把寺庙、牛羊移交给三军团教导营彭绍辉营长、李志民政委。

在卓克基没住几天,我们又向黑水进发,经梭磨河、马塘、刷经寺、康貌之后,又翻越了一座高达四千八百多公尺的大雪山——长板山(既亚克夏山,又称马塘梁子。这是红四团在长征路上翻越的第三座大雪山),进入黑水县境的芦花。

在芦花,也许在附近的一个叫什么梁子的村子里,我们进行了一周的纪律整顿,特别强调革命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强调一定要认真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贯彻中央的民族政策。

在整顿中召开了干部会、党员会和士兵大会,部队经过教育,士气更旺了,战斗力更强了。

随后,我们又继续翻越第四座大雪山——打鼓山。

打鼓山气势委实不小,既陡又高,分下打鼓,中打鼓,上打鼓,地图上标着海拔五千公尺。

可是,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上了山,抬头看,只见乌云滚滚,如一个大锅反扣在头顶上,住下看,满山白雪,分不出哪是树木哪是田地。

风,狂吼着,像要把一切都推倒似的。

我忽地想到现在正是七月,阴历是六月,端午刚过,在江西、福建一带正是杜鹃花初绽,迎春菊盛开,山岳枫红,汀江之上渔帆点点,金溪航道木排成阵……

而这里,却是冰天雪地,仿佛成了两个世界,可见我们的祖国是多么辽阔广大啊!

我们忍着饥寒前进,翻过打鼓山,又攀上了白雪皑皑的仓德山(又名拖罗岗。这是红四团在长征路上翻越的第五座大雪山)

这山虽没有打鼓山高,可是它山势陡峭,并不逊于梦笔、打鼓,有时几乎没有路走了,只能见到一条条栈道。

提起栈道,我记得早在《史记》上就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么句话,那只是在书本上看到过,但栈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次我才亲眼看到:

原来栈道是高山陡峭处,从石缝里插上木桩,木桩与木桩间绑上绳索或架上条木,绳索上或条木上铺垫木板而成的窄路。

眼下的栈道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深谷,踏上去一晃一晃,活象小学校里的荡船一般。

当然,栈道边也谈不上有什么扶手了。

我们在这上边走,必须加倍小心,虽然不象走钢丝,可也真是步步艰难哪。

尤其意想不到的是,走着走着,那板子没了。

原来,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勾结反动土司在我们到达之前,把木板抽掉了。

我们仔细一瞅,有的连打在石缝里的木桩也用火烧掉了。

是啊,反动派妄想制造一个天然屏障,把我们阻拦在仓德山的一边。

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没有栈道,我们就攀树枝,滑雪,滚、爬、跳,终于克服重重险阻翻过了这座山。

七月九日,我们的先头部队到达了毛儿盖。

原来,毛儿盖——松潘县的重镇,是藏胞的聚居之地,往北,便是荒凉的大草地,往南,经懋功便可入川,往西经甘孜则可进入西康省(此省建国后不久就撤消了,位于现在的四川省和西藏交界的那一地区)

为了卡住这个咽喉,堵住红军北上,胡宗南已下定决心,调集二十几个团在松潘一带布防,用一个营的兵力来驻守毛儿盖。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我们红军从卓克基出发,七天内能连续翻越三座大雪山(指长板山、打鼓山、仓德山),跨过黑水芦花地区,行程六百里,胜利地到达毛儿盖地区。

因此,当我们的队伍开到这里时,他的主力部队还没集结起来,防御工事也没修筑好。

我和王开湘同志站在山岗上,向下看去,首先看到的是金碧辉煌的索花寺。

索花寺

这个索花寺坐落在北山向阳坡上,十分醒目。

它与我们脚下这个从四川高原上延伸下来的山头,隔着一道丈把宽的溪水。

水流澄碧,蜿蜒伸向东南。

大概它与那林区的涓涓细流汇成河流后,进入黑水、茂汶,注入泯江去了。

显而易见,索花寺占的面积很大,正殿、旁殿、喇嘛住房、云游喇嘛的客房,几乎摆了整整一坡。

举起望远镜可以看到,寺院两侧各树一尖顶方塔,自塔顶间四面牵出粗大的铁链,塔前蹲踞着巨型石狮。

不难想象,在几百里草地上,这个寺一定负有盛名。

一打听,果然,草原上的藏民,各地的喇嘛,到这里朝拜的很多。

我们又看了看,毛儿盖在索花寺下面,依山傍水,是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村子。

那里的房屋,底层是用石头砌成,二层、三层是板壁。

用独木锯成楼梯竖在每层之间,房前屋后都搭着长长的木架子,看样子是晒包谷用的。

偶尔也可以见到几个国民党兵在村里蹿来蹿去。

据我们的侦察员报告,如今那里驻有国民党反动派的一个营。

我们仔细地观察着,特别是那些可供我们利用的地形、地物,然而奇怪的是,这么大个村庄,没有墓地,后来一了解才知道,这一带藏民有个风俗就是人死了以后采用水葬(即人死了,沉到水下,用石头压住,用不了几天,便顺流漂走)

那毛儿盖河穿过村边向东南拐弯的地方,便是他们的水葬场。

紧接着,我们又看到,村子两侧的山上,树木成林,可是与南方的树林不同,这里显得比较单调,只有青树、云杉、雪杉、花椒木等几种树木,林间寂然无声。

我们站在山坡上,观察完地形、地物以及敌情,就研究了作战方案,决定派一个营迂回到索花寺的后面,踞高临下地冲向寺院。

战斗打响后,敌人发觉了我们的意图,却已经晚了。

他们立即纵火,妄图阻拦我们,那也无济于事。

我们的指战员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冒着烟火冲了过去,把敌人打了个稀里哗啦,他们大部被歼,只有少数人从围墙下的地道里逃走了。

这一仗虽然规模不算大,但缴获的东西却不少。

根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按规定把战利品处理后,还把缴到的前门烟,派一个骑兵班分别送给了长期得不到烟抽的聂荣臻政委和陈光师长。

我们打完这个胜仗之后,中央军委和军团部很快就进驻毛儿盖了。

他们在这里召开了毛儿盖会议,筹划了过草地的工作,在这里指挥着全军向草地进军。

七月十七日的早晨,我们红四团又奉命从毛儿盖出发,向松潘进军。

我们向东北走了几十里的样子,就遇到了胡宗南驻哈垄的兵站,经过一场战斗就占领了那个兵站,缴了一批物资,特别是搞到了盐巴、辣椒。

在那里稍事停留,次日一大早,我们又继续前进。

天大亮后,我们从一道平缓的川道上往下走,川道光秃秃的连一棵树也没有,只有绿茸茸的野草在朝霞里不时地闪耀着亮晶晶的露珠。

走了没多远,前卫连来人报告说,前面发现敌人。

王开湘同志和我骑着骡子,赶到前卫连一看,敌人正在对面山坡上修工事,枪支一个班一个班的架着,猛一看一大片。

我们正在观察,敌人发现了我们,于是他们立即停止挖工事,进入了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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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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